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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故一九四二(18)

作者:刘震云

△救济款送到河南的速度很慢。(纸币有什么用,当那里再无食物可以购买的话,款能吃吗?)经过几个月,中央政府拨给的两亿元救济款中只有八千万元运到了这里。甚至这些已经运到的钱也没有发挥出救灾作用。政府官员们把这笔钱存入省银行,让它生利息;同时又为怎样最有效地使用这笔钱争吵不休。在一些地区,救济款分配给了闹饥荒的村庄。地方官员收到救济款后,从中扣除农民所欠的税款,农民实际能得到的没有多少。就连国家银行也从中渔利。中央政府拨出的救济款都是面额为一百元的钞票。这样的票面已经够小的了,因为每磅小麦售价达十元至十八元。但是,当时的粮食囤积者拒绝人们以百元票面的钞票购买粮食。要购买粮食的农民不得不把这钞票兑换成五元和十元的钞票,这就必须去中央银行。国家银行在兑换时大打折扣,大钞票兑换小钞要抽取百分之十七的手续费。河南人民所需要的是粮食,然而直到三月份为止,政府只供应了大约一万袋大米和两万袋杂粮。从秋天起一直在挨饿的三千万河南人民,平均每人大约只有一磅粮食。

△(救灾之时),农民们仍处在死亡之中,他们死在大路上、死在山区里、死在火车站旁、死在自己的泥棚内、死在荒芜的田野中。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政府官员都这么黑心烂肺,看着人民死亡还在盘剥人民。也有良心发现,想为人民办些好事或者想为自己树碑立传的人。我历来认为,作为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只要能为我们办些或大或小的好事,官员的动机我们是不追究的,仅是为了为人民服务也好,或是为了创造政绩升官也好,或是为了向某个情人证明什么也好,我们都不管,只要为我们做好事。仁慈心肠的汤恩伯将军就在这时站了出来,步洋人的后尘,学洋人的样子,开办了一个孤儿院,用来收留洋人收剩余的孤儿。这是好事。汤将军是好人。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孤儿院呢?白修德写道:

在我的记忆中,中央政府汤恩伯将军办的孤儿院是一个臭气熏天的地方。连陪同我们参观的军官也受不了这种恶臭,只好抱歉地掏出手绢捂住鼻子,请原谅。孤儿院所收容的都是被丢弃的婴儿,四个一起放在摇篮里。放不进摇篮的干脆就放在稻草上。我记不得他们吃些什么了。但是他们身上散发着呕吐出来的污物和屎尿的臭气。孩子死了,就抬出去埋掉。

就是这样,我们仍说汤将军好。因为汤将军已是许多政府官员和将军中最好的了。就是这样的孤儿院,也比没有孤儿院要好哇。

还有的好人在进行募捐和义演。所谓募捐和义演,就是在民间募捐,由演员义演,募得义演的钱,交给政府,由政府再去发放给灾民。一九四二年的《河南民国日报》,在十一月份的报纸上,充斥了救灾义演、救灾音乐会、书画义卖、某某捐款的报道。我所在家乡的县政府韩书记,就曾主持过一场义演。我相信,参加募捐和义演的人,心都是诚的,血都是热的,血浓于水,流下不少同情我们的眼泪。但问题是,募捐和义演所得,并不能直接交到我们手中,而是要有组织地交给政府,由政府再有组织地分发给灾民。这样,中间就经过许多道政府机构—由省到县,由县到乡,由乡到村—的中间环节,这么多道中间环节,就使我们很不放心了。中央政府的救济款,还层层盘剥,放到银行生利息,到了手中又让大票兑小票,收取百分之十七的手续费;这募捐和几个演员赚得的钱,当经过他们手时,能安全迅速通达我们这里吗?我们不放心哩。

这些就不说了。那时说政府是爹娘,打骂克扣我们,就如同打掉我们的牙我们可以咽下;问题严重还在于,我们民间一些志人志怪、有特殊才能的人,这时也站了出来。不过不是站到我们灾民一边—站在我们一边对他有什么用呢?而是站在政府一边,替政府研究对付饥饿的办法。如《河南民国日报》一九四三年二月十四日载:

财政科员刘道基,目前已发明配制出救荒食品,复杂的吃一次七天不饿,简易的吃一次一天不饿。

任何一个中国人,五十年后,在读到这条简短消息时,我想情感都是很复杂的。看来不但政府依靠不得,连一个科员,我们自己的下层兄弟,也指望不得了。如这种发明是真实的,可行的,当然好;政府欢迎,不用再救灾;我们也欢迎,不用再死人。不但当时的政府欢迎,在以后几十年的中国历史上,饿死人的事也是有发生的,如有这种人工配制吃一次七天不饿的东西,中国千秋万代可保太平。但这种配制没有流传到今天,可见当时它也只是起了宣传的作用、稳定人心的作用,并没有救活我们一个人。也许刘道基先生是出于好心、同情心、耐心和细心,也许想借此升官,但不管他个人出于什么动机,这配制也对我们无用。我们照常一天一天在饿死,死在大路上、田野中和火车站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