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你二姥爷家扒火车时,扒着扒着,火车就开了,把个没扒上来的小妹妹—你该叫小姨,也给弄失散了,直到现在没找见。”
我点点头,又问:
“路上死人多吗?”
他:
“怎么不多,到处是坟包,到处是死人。扒火车还轧死许多。”
我:
“咱家没有饿死的?”
他:
“怎么没有饿死的,你二姥爷,你三妗,不都是饿死在道儿上?”
我:
“就没有一些细节?”
这时花爪舅舅有些不耐烦了,愤怒地瞪我一眼:
“人家人都饿死了,你还要细节!”
说完,丢下我,独自蹶蹶地走了,把我扔在一片尴尬之中。这时我才觉得朋友把我打发回一九四二年真是居心不良,我在揭亲人和父老的已经愈合五十年的伤疤,让他们重新露出血淋淋的创面;何况这疤疖也结得太厚,被岁月和灰尘风干成了盔甲,搬动它像搬动大山一样艰难费劲。
没有风,太阳直射在一大溜麦秸垛上。麦秸垛旁显得很温暖。我蹲在麦秸垛旁,正费力地与一个既聋又瞎话语已经说不清楚且流鼻涕水的八十多岁的老人说话。老人叫郭有运。据县政协委员韩给我介绍,他是一九四三年大逃荒中家中受损失最重的一个。老婆、老娘、三个孩子,全丢在了路上。五年后他从陕西回来,已是孤身一人。现在的家庭,属于重起炉灶。但看麦秸垛后他重搭的又经营四十多年的新炉灶,证明他作为人的能力,还属上乘。因为那是我故乡乡村中目前还不常见的一幢不中不西的二层小楼。但如果从他年龄过大而房子很新的角度来考察,这不应算是他的能力,成绩应归功于坐在我们中间当翻译的留着分头戴着“戈尔巴乔夫”头像手表的四十岁的儿子。他的儿子一开始对我的到来并不欢迎,只是听说我与这个乡派出所的副所长是光屁股同学,才对我另眼相看。但听到我的到来与现实中的他没有任何关联,而是为了让他爹和我共同回到五十年前,而五十年前他还在风里云里飘,就又有些不耐烦。老人家的嘴漏风,呜里哇啦,翻译不耐烦,所得的五十年前的情况既生硬又零碎。我又一次深深体会到,在活人中打捞历史,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郭有运在一九四三年逃荒中的大致情况是:一上路,他娘就病了;为了给他娘治病,卖掉一个小女;为卖这个小女,跟老婆打了一架。打架的原因不单纯是卖女心疼,而是老婆与婆婆过去积怨甚深,不愿为治婆婆的病卖掉自己的骨肉。卖了小女,娘的病也没治好,死在黄河边,软埋(没有棺材)在一个土窑里。走到洛阳,大女患天花,病死在慈善院里。扒火车去潼关,儿子没扒好,掉到火车轮下给轧死了。剩下老婆与他,来到陕西,给人拦地放羊。老婆嫌跟他生活苦,跟一个人拐子逃跑了。剩下他自己。麦秸垛前,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摊着手:
“我逃荒为了啥?我逃荒为图大家有个活命,谁知逃来逃去剩下我自己,我还逃荒干什么?早知这样,这荒不如不逃了,全家死还能死到一块儿,这死得七零八落的。”
这段话他儿子翻得很完全。我听了以后也感到是一个怪圈。我弄不明白的还有,现在不逃荒了,郭有运的新家有两层小楼,为什么还穿得这么破衣烂衫,仍像个逃荒的样子呢?如果不是老人家节俭的习惯,就是现实中的一切都不属于他。这个物质幸福的家庭,看来精神上并不愉快。这个家庭的家庭关系没有或永远没法理顺。我转过头对他儿子说:
“老人家也不易,当年逃荒那个样子!”
谁知他儿子说:
“那怪他窝囊。要让我逃荒,我决不会那么逃!”
我吃了一惊:
“要让你逃,你怎么逃?”
他儿子:
“我根本不去陕西!”
我:
“你去哪儿?”
他儿子:
“我肯定下关东!关东不比陕西好过?”
我点头。关东肯定比陕西富庶,易于人活命。但我考察历史,我故乡没有向关东逃荒的习惯:闯关东是山东、河北人的事。我故乡遇灾遇难,流民路线皆是向西而不是往北。虽然西边也像他的故乡一样贫瘠。当然,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还有一个特殊情况,就是东北三省已被日本人占了,去了是去当亡国奴。我把这后一条理由向他儿子谈了,谁知他一挥手上的“戈尔巴乔夫”,发出惊人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