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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故一九四二(4)

作者:刘震云

“这我知道了。原来是飞蚂蚱那一年。那一年死人不少。蚂蚱把地里的庄稼都吃光了。牛进宝他姑姑,在大油坊设香坛,我还到那里烧过香!”

我说:

“蚂蚱前头,是不是大旱?”

她点着头:

“是大旱,是大旱,不大旱还出不了蚂蚱。”

我问:

“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她想了想:

“有个几十口吧。”

这就对了。一个村几十口,全省算起来,也就三百万了。我问:

“没死的呢?”

姥娘:

“还不是逃荒。你二姥娘一股人,三姥娘一股人,都去山西逃荒了。”

现在我二姥娘、三姥娘早已经不在了。二姥娘死时我依稀记得,一个黑漆棺材;三姥娘死时我已二十多岁,记得是一颗苍白的头,眼瞎了,像狗一样蜷缩在灶房的草铺上。他的儿子我该叫花爪舅舅的,在村里当过二十四年支书,从一九四八年当到一九七二年,竟没有置下一座像样的房子,被村里人嘲笑不已。放下二姥娘、三姥娘,我问:

“姥娘,你呢?”

姥娘:

“我没有逃荒。东家对我好,我又去给东家种地了。”

我:

“那年旱得厉害吗?”

姥娘比着:

“怎么不厉害,地裂得像小孩子嘴。往地上浇一瓢水,‘滋滋’冒烟。”

这就是了。核对过姥娘,我又去找花爪舅舅。花爪舅舅到底当过支书,大事清楚,我一问到一九四二年,他马上说:

“四二年大旱!”

我:

“旱成甚样?”

他吸着我的“阿诗玛”烟说:

“一入春就没下过雨,麦收不足三成,有的地块颗粒无收;秧苗下种后,成活不多,活的也长尺把高,结不成籽。”

我:

“饿死人了吗?”

他点头:

“饿死几十口。”

我:

“不是麦收还有三成吗?怎么就让饿死了?”

他瞪着我:

“那你不交租子了?不交军粮了?不交税赋了?卖了田地不够纳粮,不饿死也得让县衙门打死!”

我明白了。我问:

“你当时有多大?”

他眨眨眼:

“也就十五六岁吧。”

我:

“当时你干什么去了?”

他:

“怕饿死,随俺娘到山西逃荒去了。”

撇下花爪舅舅,我又去找范克俭舅舅。一九四二年,范克俭舅舅家在我们当地是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我姥爷姥娘就是在他家扛的长工。东家与长工,过从甚密;范克俭舅舅几个月时,便认我姥娘为干娘。俺姥娘说,一到吃饭时候,范克俭他娘就把范克俭交给我姥娘,俺姥娘就把他放到裤腰里。一九四九年以后,主子长工的身份为之一变。俺姥娘家成了贫农,范克俭舅舅的爹在镇反中让枪毙了;范克俭舅舅成了地主分子,一直被管制到一九七八年。他的妻子、我的金银花舅母曾向我抱怨,说她嫁到范家一天福没享,就跟着受了几十年罪,图个啥呢?因为她与范克俭舅舅结婚于一九四八年底。但在几十年中,我家与范家仍过从甚密。范克俭舅舅见了俺姥娘就“娘、娘”地喊。我亲眼见俺姥娘拿一块月饼,像过去的东家对她一样,大度地将月饼赏给叫“娘”的范克俭舅舅。范克俭舅舅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我与范克俭舅舅,坐在他家院中一棵枯死的大槐树下,(这棵槐树,怕是一九四二年就存在吧?)共同回忆一九四二年。一开始范克俭舅舅不知一九四二年为何物,“一九四二年?一九四二年是哪一年?”这时我想起他是前朝贵族,不该提一九四九年以后实行的公元制,便说是民国三十一年。谁知不提民国三十一年还好些,一提民国三十一年范克俭舅舅暴跳如雷:

“别提民国三十一年,三十一年坏得很。”

我吃惊:

“三十一年为什么坏?”

范克俭舅舅:

“三十一年俺家烧了一座小楼!”

我不明白:

“为什么三十一年烧小楼?”

范克俭舅舅:

“三十一年不是大旱吗?”

我答:

“是呀,是大旱!”

范克俭舅舅:

“大旱后起蚂蚱!”

我:

“是起了蚂蚱!”

范克俭舅舅:

“饿死许多人!”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