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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故一九四二(34)

作者:刘震云

星星:没想到,你胆还挺大。

栓柱总算重新立了功,有些扬眉吐气:惹我!

这时听到瞎鹿嘶裂嗓子在喊:娘,娘!

原来瞎鹿娘在这次轰炸中被弹片炸死了。好像还不明白发生的一切,瞪着惊恐的眼睛。

49. 逃荒路上 日

日本飞机和中国军队走后,剩下灾民在山路上收拾残局。

老东家从昏厥中醒来。狐皮帽子被抢走了,露出一个大光头。光头上露出在老家被抢时留下的伤疤。

栓柱:东家,你没事吧?

老东家在星星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身,四处寻找,首先找到账本揣到自己怀里。

老东家: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不是东家了。过去我说是躲灾,现在也成逃荒了。这下踏实了。(指指自己的光头)冷。(又从地上捡起一个钟锤)没有钟锤,抢个钟有啥用呀。(然后走到瞎鹿身边,看被炸死的瞎鹿娘,对瞎鹿叹息一声)昨天那小米,应该借给你一斗。

瞎鹿抱着被炸死的娘,他不敢对日本飞机和中国军队发火,现在把无名火发到了老婆头上:我用小车推着俺娘走了几百里,原来怕她病死和饿死,没想到她被飞机炸死了—这下你称心了吧?

花枝也像母老虎一样发泄:死了轻爽—我还想被飞机炸死呢。死了不受罪!

瞎鹿抄起扁担就要打老婆,被老东家劝下。

老东家:啥时候了,你们还顾上打架,还是赶紧挖个坑,把你娘埋了吧!

这时栓柱突然发现什么:咦,你娘被炸死了,咋一点血没有呢?

果然,瞎鹿娘额头上有一个圆洞,但没出一点血—仍瞪着惊恐的眼睛。

瞎鹿从娘怀里拿出祖宗牌位,插到自己怀里,这时伤心地:她半个月都在吃柴火,昨天刚喝碗米汤,还变不成血呢。(看娘大睁着双眼,对安西满说)俺娘死了也不闭眼,小安,趁着你在,也给她做个弥撒吧。不管她信不信主,你念叨两句,她要能进天堂,也就不挨饿了。

安西满:你的胡琴呢?

瞎鹿去手推车那里寻找二胡。但手推车已被炸弹炸飞了,行李衣物散了一地,二胡也被炸成了碎片。

瞎鹿对安西满说:家伙没了,你只能一个人干唱了。

安西满想了想:那我由着眼前的事儿,唱个《玛利亚,俺的娘》吧。

于是干唱弥撒。

玛利亚 俺的娘

世道变成了啥模样

遍地死人无人管

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鬼子又来扔炸弹

死的死来伤的伤

玛利亚 俺的娘

圣母快显灵 莫让人死光……

安西满一边唱弥撒,一边用手抚慰瞎鹿娘的眼睛。瞎鹿娘的眼睛倒慢慢闭上了。

安西满眼中流出了泪。

50. 逃荒路上 日

瞎鹿娘已被埋葬。地冻住了,坑挖得太浅,新翻起的黄土,刚刚埋过她的尸身,一缕灰白的头发,还露在外面。

瞎鹿娘那架破旧的纺车,也被炸弹炸得散了架。瞎鹿把散了架的纺车堆在坟前,点着。熊熊火光中,瞎鹿跪拜。

瞎鹿:娘,天冷,你在那边多纺花,穿暖点儿。

老东家问安西满:小安,你不是说,主要带我们走出苦海吗?现在大家已经够苦的了,主咋不管哩?

安西满看着眼前的景象,脸憋得通红:老东家,我教传得不好,你把我问住了。

51. 洛阳郊区一天主教堂 日

灾民队伍从远处山坡上走过。

教堂前拴着一头毛驴。一个中国教士正往毛驴身上搭一些食品、铺盖和草料。

意大利天主教神父托马斯·梅甘拍拍毛驴,对美国《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说:这是我能尽的最大努力了,给你找了一头毛驴。但我还是劝你回重庆。

白修德:我从重庆出发的时候,只知道这里发生了灾荒,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

托马斯·梅甘:那是你刚到灾区,我们已经习惯了,因为每天都在死人。

白修德:死人并不使我难过,难过的是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在一批批倒下的中国灾民面前,我看不到一个政府所应承担的救济和帮助作用。

托马斯·梅甘:你是美国人,我是意大利人,美国和意大利正在欧洲战场相互蚕食,但在对中国灾民的看法上,我与你有同样的不理解。政府的官员都说无法救灾是因为战争,但豫北会战打得一塌糊涂,河南眼看就是日本人的了。你继续往灾区走,会有两种结果:一、你明年得了普利策奖;二、你成了日本人的俘虏。

白修德:我只是想了解真相。我觉得事情的背后,一定另有原因。(遥望山坡上的灾民队伍)灾民都一声不响地往前走,中国的委员长到底是怎么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