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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故一九四二(31)

作者:刘震云

39. 陇海铁路 日

潼关至洛阳的陇海铁路。

铁路两旁,移动着往陕西逃荒的第一批河南灾民。他们的表情,疲惫而麻木。

逆着灾民队伍,美国《时代》周刊战地记者白修德搭第一战区上校军需官董家耀的轧道车,由西向东去河南采访灾情。他们每人身上挂一把手枪。

灾民们各种各样的面孔中,白修德和董家耀在对话。

董家耀:本来你现在应该在纽约。

白修德:都怪我在电报中多了一句嘴,亨利就发了疯。把一个战地记者派到灾区,我不知道从这里能找到什么,他倒带着情妇到长岛度假去了。(问董家耀)我弄不明白的是,这么多灾民默默无语地向西走,他们是盲目的还是有目的的?

董家耀:习惯。就是习惯。河南人一遇灾就往陕西逃荒,就像山东人一遇灾就往东北逃荒一样。

白修德:为什么沿着铁路走?

董家耀:他们盼着有一天能扒上火车,早一点到达陕西。陇海线对于他们,就是释迦牟尼的救生船。

白修德:一个地方发生旱灾,怎么会有这么多灾民?

董家耀:蚂蚱。关键是蚂蚱。河南省政府秘书长马国琳说,现在正在进行斯大林格勒战事,就是把德、苏所有武器都集合起来,也消灭不了早秋时河南的蚂蚱。

白修德:我觉得这里一定存在误会。

董家耀:不误会,逃荒他也是为了求生。

突然灾民队伍大乱,空中出现了日本的飞机。战争的序幕已经拉开,日军的飞机前来轰炸陇海线。炸弹次第落下。有的炸弹炸断了铁路,有的炸弹扔到了灾民队伍中,到处血肉横飞。

白修德和董家耀急忙跳下轧道车和灾民一起往山坡窑洞里躲藏。在灾民狼狈躲藏、哭爹喊娘、寻子觅爷的场面中,白修德出于战地记者的本能,挣脱董家耀的阻拦,又冲出窑洞,对轰炸场面进行拍照。

一架飞机掠过白修德的头顶,在山坡上扔下一枚炸弹。白修德被气浪掀翻在地,拔出手枪,对着空中乱射。

白修德:Fuck!

扔完炸弹的飞机掠过山坡飞去。

白修德看着铁路突然又骂了一句:Fuck!

原来他们的轧道车在铁路上被炸飞了。

40. 逃荒路上 傍晚

蜿蜒几十里的山路,灾民们在宿营。

花枝在捣树皮。

起身时,一阵晕眩,差点跌倒。

留保:娘,咋了?

瞎鹿:饿的。

花枝撑住身子:愁的。

瞎鹿娘发烧了,躺在窝棚里。

瞎鹿来到窝棚前,用手摸了摸娘的头:咦,越来越烧了,跟炭火似的。

瞎鹿娘呻吟着:烧了好,烧了暖和。

瞎鹿蹲在窝棚前,望着天,叹了口气。

41. 逃荒路上 半夜

起风了。

怒号的寒风中,瞎鹿引来两个人贩子。

三人停在瞎鹿家窝棚前。

瞎鹿在熟睡的亲人中抱起铃铛。铃铛手里仍拿着那只核桃风车。

瞎鹿:趁着她睡着了,你们把她抱走吧。

两个人贩子交换一下表情,非常失望。

人贩子一:这么点儿呀,你把她说大了吧?有十岁吗?看着也就三四岁。

瞎鹿:全是饿的,给饿抽抽了,给口吃的就长起来了。

人贩子二搓着手:就是弄到人市上,也很难出手,买回家当童养媳,都得多费几年嚼谷。我们帮不上你这忙。

瞎鹿恳求:逃荒一个月了,家里大人小孩,已经十天水米没打牙,每天全在吃柴火,娘得了伤寒,发高烧说胡话,不知还能撑几天。

人贩子一的目光掠过高烧昏迷的瞎鹿娘,停在熟睡的花枝脸上。

人贩子一:她倒行,能卖五升小米。

瞎鹿惨笑:除非她卖我,我不敢卖她,家里老人小孩,一大摊子还指着她张罗呢。

人贩子二的目光停在熟睡的留保脸上:这个男娃也凑合,三升小米。

瞎鹿:还指着他传香火呢。(用下巴颏示意铃铛)这孩子也是我的心头肉,生下来的时候她娘没有奶,我每天抱着她沿街挨户求百家奶长大的。

人贩子一:两升小米,我们帮你试试吧。

瞎鹿:四升。

人贩子二:那就算了。

瞎鹿:三升。

人贩子一:两升半,别再争了。现在什么都金贵,就是人不值钱。说不定这两升半小米,也得砸到俺哥俩儿手里。

瞎鹿将熟睡的铃铛交给了人贩子一。

这时花枝醒来,看到外面的情形,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从窝棚里钻出来,像母兽一样扑上去,一头将抱着铃铛的人贩子一顶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