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白修德在重庆成了一个引起争论的人物。一些官员指责他逃避新闻检查,另一些官员指控他与电报局里的共产党员密谋。但不管怎样,他们都对白修德奈何不得,这是问题的关键。这时,白修德已通过美国陆军情报机构把情况报告了史迪威。也报告了美国驻华大使馆。还报告了中国的国防部部长。还见到了中国的立法院院长,四川省政府主席,孙中山博士的遗孀宋庆龄—白修德这样广泛地动员社会力量,是任何一个中国记者或报纸主编都难以办到的。
中国国防部部长的态度是:
“白修德先生,如果不是你在说谎,就是别人在对你说谎!”
立法院院长、四川省政府主席都告诫白修德,找他们这些人是白找,只有蒋介石说话,才能起作用,中国大地上才能看到行动。
但见蒋是不容易的。通过宋庆龄的帮助,花了五天时间,白修德才见到蒋。如果没有孙的夫人、蒋的亲属帮忙,一切就要拉吹。(所以,在那样的专制制度下,裙带关系也不一定全是不正之风,有时也是为民请命之风。)据白修德印象,孙夫人风姿优雅、秀丽。她说:
“据悉,他(蒋介石)在长时间单调的外出视察后非常疲倦,需要休息几天。但我坚持说,此事关系到几百万的生命问题……我建议你向他报告情况时要像你向我报告时那样坦率无畏。如果说一定要有人人头落地的话,也不要畏缩……否则,情况就不会有所改变。”
蒋介石在他那间阴暗的办公室接见了白修德,见面时直挺着瘦长的身子,面色严峻,呆板地与白修德握了握手,然后坐在高靠背的椅子上,听白修德谈话。白修德记载,蒋在听白修德申诉时,带着明显的厌恶神情。白修德把这理解成蒋的不愿相信,这说明白修德与中国文人犯了同样的错误。他们没有站在同一层次上对话。他们把蒋理解得肤浅得多。蒋怎么会不相信呢?蒋肯定比白更早更详细地知道河南灾区的情况,无非,这并不是他手头的重要事情。现在一些低等官员、中国文人、外国记者,硬要把他们认为重要其实并不重要的事情当作重要的事情强加在他头上,或者说把局部重要的事情当成全局重要的事情强加在他头上,不答应就不罢休,还把文章从国内登到国外,造成了世界舆论,把不重要的局部的事情真闹成了重要的全局的事情,使得他把对他来讲更重要的事情放到一边,来听一个爱管闲事的外国人向他讲述中国的情况,真是荒唐,让人又好气又好笑;好比一个大鹏,看蓬间雀在那里折腾,而且真把自己折腾进去,扯到一堆垛草和乱麻之中时的心情。他不知为什么这么多双不同形状、不同肤色的手,都要插到这狗屎堆里。这才是他脸上所露出的厌恶表情的真正含义。这含义是白修德所不理解的,一直误会了五十年。人与人之间,是多么难以沟通啊。蒋听得无聊,只好没话找话,对他的一个助手说:
“他们(指灾区老百姓)看到外国人,什么话都会讲。”
白修德接下去写道:
显然,他并不知道正在发生的这些事情。
这就是白修德的自作聪明和误会之处了。不过中国的事情也很有意思。如果不误会,白修德就没有这么大的义愤;没有这么大的义愤,就不会直逼蒋介石;而这种误会和直逼,还真把这么大智慧大聪明整天考虑大事的蒋给逼到了墙角。
因为问题在于:蒋一切明白,但他身有大事;可他作为一国之君,又不能把三千万这个小事当作小事说出来;如果说出来,他成了什么形象?这是蒋的难言之隐。而白修德的直逼,正逼在蒋的难言之隐上,所以蒋也是哭笑不得,而白也真把蒋当作不了解情况。白找到这样一个谈话的突破口,即说河南灾区正在发生人吃人的情况。蒋听到这个消息,也以为白修德这样的美国人不会亲自吃苦到灾区跑那么多地方,见那么多事情,估计也是走马观花,胡乱听了几耳朵,于是赶忙否认,说:
“白修德先生,人吃人的事在中国是不可能的!”
白修德说:
“我亲眼看到狗吃人!”
蒋又赶忙否认:
“这是不可能的!”
这时白修德便将等候在接待室的英国《泰晤士报》记者福尔曼叫了进来,将他们在河南灾区拍的照片,摊到了委员长面前。几张照片清楚地表明,一些野狗正站在从沙土堆里扒出来的尸体上。这下将蒋委员长震住了。白修德写道:“他看到委员长的两膝轻微地哆嗦起来,那是一种神经性的痉挛。”我想,这时的委员长首先是恼怒,对白修德及福尔曼的恼怒,对灾区的恼怒,对各级官员的恼怒,对这不重要事情的恼怒,对世界上重要事情的恼怒;正是那些重要事情的存在,才把这些本来也重要的事情,逼得不重要了;如果不是另外有更重要的事情存在,他也可以动员全国人民一起抗灾,到灾区视察、慰问,落下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印象。但他又不能把这一切恼怒发泄出来,特别不能当着外国记者的面发泄出来。于是只好对着真被外国人搞到的狗吃人的照片痉挛、哆嗦,像所有的中国统治者一样,一到这时候,出于战略考虑,态度马上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做出严肃的样子,做出以前不了解情况现在终于了解情况还对提供情况人有些感激终于使他了解真相的样子,马上拿出小纸簿和毛笔,开始做记录,让白修德和福尔曼提供一些治灾不力的官员的名字—这也是中国统治者对付事情的惯例,首先从组织措施上动刀子,接着还要求提供另一些人的名字;要他们再写一份完整的报告。然后,正式向他们表示感谢,说,他们是比政府“派出去的任何调查员”都要好的调查员。接着,二十分钟的会见就结束了,白修德和福尔曼被客客气气地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