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罗斯福这个自诩具有“马贩子”本领的人最后输了吗?许多人后来叫喊说他输了。但是,下结论时必须考虑这两个人的不同的手法。罗斯福其人,一贯讲求实际机敏灵活。同过去一样,他几乎是全神贯注于眼前的直接任务——赢得战争。日本还没有被征服。军方的观点是,攻占其本土将耗费时日而且会遭到疯狂的抵抗。原子弹的第一次考验也还为时尚早。他的海陆军将领们坚决认为——总统本人也同意——必须促使俄国向日本发动进攻。
但另一方面,斯大林却已经在考虑战后的政治安排了。这个顽强的农奴之子,是在流血和暴力的教训下成长起来的。他考虑问题处理事务,往往比他的对手先走几步棋——这是他所以能击败对手的一个原因。此外,他对战后的世界不抱什么幻想;他的革命生涯和马克思信仰教育他,不管罗斯福和丘吉尔之流现在多么友好,历史的不可抗拒的规律则是各国关系还会出现新的紧张,俄国必须强大。丘吉尔也一样,深知胜利的政治含义;而且,纵使他颇有爱德华七世时代的浪漫主义气质,他也能预见到未来的风暴——他不是曾经这样写过“人类的历史就是战争”吗?不过,与斯大林不同的是,丘吉尔的战略缺乏欧洲大陆的陆地势力来做后盾。
罗斯福在军事作战指挥上和这两人可以媲美,可是考虑和平问题时,由于他相信美好的日子就在前头,这就使他稍逊一筹了。就在雅尔塔会议前,他在就职演说里辛辣地引用了他的老校长皮博迪的话,人生总是有兴衰浮沉,但是“要记住这个伟大事实,文明本身发展的趋势总是向上的;如果在几个世纪的兴衰之间划一条中线,那么,这条线也是趋于上升的。”但是马克思和列宁给斯大林的教育似乎要比皮博迪给罗斯福的教育高明。
这至少是某些人在回顾战后那些痛苦失望的日子得出的结论。更晚几年的结论也许不一样。因为,除了雅尔塔会议对军事和政治方面的考虑外,还有一项罗斯福想献给世界的最重大成就——三大国合作。罗斯福的独特见解是,他认为从他给一个渴望获得领导的世界所阐明的这一成就中,可以看到赢得持久和平的最大希望。在向国会报告雅尔塔会议的时候,他一再谈到三大国精诚团结这个最重要的事实。后世在更加平静的年代回顾这段历史时,或许会把这看成是雅尔塔会议的最辉煌的成就,它使意义最深远的马基雅维里式的策略相形见绌。
尽管如此,罗斯福也还有一个重大的——虽然可以理解的——失算。他预计,再当四年美国总统,他可以使这个成为一体的世界存在下去,使之成为各国人民心目中的象征,并在斯大林和丘吉尔之间进行调停。可惜时间正在迅速消逝。
罗斯福向国会谈雅尔塔会议的时候,声音异常地模糊不清。说话结结巴巴,时而停顿,时而插进一些无关的枝节问题。有时候,他的脸部表情和他的言词又闪现他原有的雄辩口才,可是一会儿又消逝了。到最后几个星期,他往往就是这样。他的身体蜷缩在座椅上或在扶抱他的服务人员的两臂中;他的双手颤抖得厉害,甚至戴夹鼻眼镜和点燃香烟都要集中全部精神;他的灰蓝色眼睛有点蒙眬,脸上的肌肉松垂,背也驼了。不过,有时候,他原有的快乐与活力又突然奇迹般地返回了。在华盛顿举行的最后一次记者招待会上,他又妙语连珠地从加拿大与新的和平组织的关系谈到纽约市的政治状况,又从雅尔塔谈到夜间棒球赛;这位总统又同昔日一样敏捷风趣机智。
3月底,罗斯福到温泉去了。当列车驶进那个乔治亚小镇的时候,群众还像往常那样在伫立等候。在末尾的一节车厢里仍是和往常一样的忙乱。可是,也有与往常不一样的地方。罗斯福庞大的身躯颓然倒在轮椅上,在推出站台时,他好像还有点坐不稳。曾经是很丰满壮实的脸瘦削了;他那坚定的下颌隐隐约约地颤动。人群低声议论开了。
但是还同往常一样,休息了几天以后,他脸上苍白的病容褪去,恢复了一些昔日的活力。医生给在华盛顿的埃莉诺·罗斯福发去报告让她安心。总统坐在他的小别墅里,眼望着温暖的阳光下一片翠绿的田野,他可以轻松一下了,看看他的新邮票,同爱犬法拉玩玩,回首回首过去,也想想未来。
这时是4月初,战争即将达到顶峰。各个战场上天天捷报频传。美国人和盟军在欧洲正长驱直入德国的心脏地带。海军在太平洋上打退了大战中最严重的日本空袭,并且加紧了对冲绳岛的夹击。这也是罗斯福的顶峰。他知道再过几个星期欧洲的战争就要结束了。他现在也知道,德国战败后,日本是无力长期抵抗聚集起来对它进攻的那个力量。他知道联合国家的代表们不久将在旧金山开会,成立一个永久性的和平组织,而且他知道美国会参加这个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