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后,我们一家很快就团聚了,雪尼离开了“埃克斯默思”号,我也离开了汉威尔。新家是母亲在肯宁顿公园后面租的一间屋子。不过因为母亲找不到工作,父亲在戏院接的活也越来越少,所以我们最后不得不再次回到贫民学艺所。
当时因为住在另外一个贫民救济区,所以我们进了另一家贫民学艺所。之后又转进了比汉威尔更加冷清的诺伍德学校。那儿有着更高的树和更浓密的绿叶,可能乡间也更是风景如画,但却无法逃离那种悲凉愁苦的氛围。
那天,雪尼正在运动场上踢足球赛,两个保姆把他叫出去,告诉他母亲已经被送进凯恩-希尔疯人院——她疯了。听到这个噩耗后,雪尼十分木然,仍然回到运动场去踢球,但比赛一完,他就一个人静静地走开,忍不住哭了。
他对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怎么也不能相信。虽然没有失声痛哭,但我在昏聩中感受到了极度的绝望。母亲怎么可能疯呢?那么天真烂漫、活泼开朗的母亲怎么可能疯呢?冥冥中我似乎有这样一种感觉,觉得母亲是故意的,她借丧失理智来抛弃我们。我似乎能在绝望中看见她无奈地盯着我看,然后消失在一片虚无中。
一周后,我们正式听到关于母亲疯了的宣布,同时也听说法院判决父亲必须负担起抚养我和雪尼的任务。我十分开心,因为就可以和父亲住在一起了。我长这么大就见过他两次,一次是看他在舞台上表演,一次是走在肯宁顿路上,看见他和一个女人走在一栋房子前的花园小路上。
那天,学校的管事驾着车把我们送到了肯宁顿路二百八十七号,就是我和父亲第二次见面的那幢房子。开门的是上次陪在父亲身边的那个女人。她叫露易丝,清瘦的脸庞上写满了愁苦,但是很美,身材也高挑儿匀称,年纪在三十上下。我父亲卓别林当时不在家,所以管事的办完手续,在文件上签了字之后,就把我们交给露易丝了。她领我们去了楼上的一间起居室,就在第一层楼梯口那。屋里有一个坐在地板上玩耍的小男孩,四岁,有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和一头棕色的浓密卷发,长的十分俊俏。这是露易丝的儿子,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我们总共住了两个房间,前面一间有一扇大大的窗户,但窗外的阳光却像从水底反射出来一样照进房间。房间里的任何事物看起来都像露易丝一样哀伤。她另摆了一张床,让雪尼和我睡在后间,但那床对两个人来说太小了。雪尼要在起居室里的沙发上睡。露易丝却说:“叫你在哪睡,你就在哪睡。”这句话一说,所有人都原地僵住,无话可讲。我们只能再回到后间的卧室。
我们没有被热情款待,这是意料之中的。因为抚养雪尼和我的担子对她来说太突然了,更何况,我们只是父亲前妻的孩子。我心里隐约地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恐惧感,只希望赶紧离开她和她身边所有东西,回到诺伍德。
父亲回来后,很和蔼地招待了我们。我被他深深地吸引了,在餐桌上,我用心地看他吃饭的一举一动。他在切肉的时候,握刀的手就像拿着一只铅笔一样。我在这以后的很多年里,都模仿父亲拿刀的样子。
父亲听露易丝说了雪尼嫌床小,于是让他睡在起居室的沙发上。露易丝被雪尼的这个胜利激怒了,从此就开始怨恨他,并且经常跟父亲说他的坏话。她脾气很坏,性格阴郁,不过从没打过我,甚至连做个样子吓唬我也没有过。但是我对她一直有一种畏惧感,因为她讨厌雪尼。更让我感觉害怕的是她经常喝酒。她一醉,就一脸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可怕神情。露易丝有时候坐着一边喝酒,一边想着什么,一言不发,这让我十分害怕。雪尼总是很晚才回家,从来都不理露易丝。但我却一放学就得赶紧回去,帮她做点零碎的事情,干干杂活。
露易丝送我们进肯宁顿路学校去上学,和其他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孤独感就不再那么强烈,这也是悲苦生活中的一丝慰藉。我从来不期待周六下午的放假,因为我必须得回家洗地板、擦餐具,还要在这一天面对照例要痛饮一番的露易丝。她经常和一个女性朋友坐在一起边喝酒边寻气。我在她身旁一面擦刀叉,一面听她跟朋友大声诉苦,说她如何被迫照顾我和雪尼,如何受了很大委屈。我经常听她刻薄的咒骂雪尼,又恐惧又担心。对于当时还不满八岁的我来说,那是我一生中最难熬、最悲惨的一段时光了。
雪尼总是很迟才回家(他似乎一直这样),睡觉前还要去橱子里找吃的,这让露易丝恼怒非常。有一天夜里,喝了很多酒的露易丝走进起居室,扯开雪尼的被子,要赶他出去。但雪尼对她早有防备,他迅速从枕头底下一把抓出一个针眼锥,那是他用鞋绊的钩子磨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