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上所述,一方面,苏联科学家们遭受这种非人的待遇;另一方面,官方在发动一场运动,将苏联建设成科学进步的先锋。可以说,这两方面存在着强烈的冲突。但是,苏联是一个实行专政的国家,斯大林又对自己没有专长而强加的人类调查领域存有偏见。而且,他还偏爱那些出身于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的科学家,对他们有限的教育背景和受到挑战的传统思想毫不顾忌。同时,斯大林被任何看起来与他所拥护的原始版本的马克思主义认识论和本体论相一致的科学思想进一步吸引,并在《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中有关辩证唯物主义的章节进行了详细论述。其中,最臭名昭著的例子就是季莫费·李森科(TimofeiLysenko)。李森科自我标榜为遗传学家,宣称通过改变农作物生长的气候环境,能够培育新品种,因此,李森科遗传学说(Lysenkoism)是拉马克(Lamarckian)自然选择学说形式上的怪胎。像瓦维洛夫这样训练有素的遗传学家们对此提出抗议,说李森科忽略了数十年的科学论证,即植物不是一代一代地通过环境来传递其获得性状的。但是,瓦维洛夫没有能够引起斯大林的兴趣,而李森科则俘获了他的热情。结果就是瓦维洛夫被送往劳动营改造,并给苏联遗传学带来了一场灾难。
其实,在斯大林的阴翳下茁壮成长起来的很多科学家、学者、艺术家都是些平庸之辈。苏联作家协会主席是毫无才能的亚历山大·法捷耶夫(AlexanderFadeev),而非布尔加科夫或帕斯捷尔纳克。领导苏联作曲家协会的是提康·赫连尼科夫(TikhonKhrennikov),而非音乐天才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政治上的可靠性才是宣传鼓动部考虑的东西。在苏联,这些组织允许个人行使职责,并能影响成员们事业的成败。他们安排资金,发放食物,分配疗养所和度假别墅。领导人法捷耶夫、赫连尼科夫,还经常光顾斯大林主持的各种社交聚会。每个苏维埃共和国都相应地有自己的协会,克里姆林宫向它们授予奖金和奖章。不光学者们希望赢得这种奖金和奖章,就连飞行员、足球运动员、歌剧演唱家,甚至马戏团的小丑都有这种愿望。每年的斯大林奖都会为他们带来无上的威望,银行账户上也会增加一笔数目可观的收入。斯大林就是控制奖励系统的设计师,以此将自己所选择的文化革命进行到底,并对他统治下所取得的成就感到自豪。[16]
到1939年,苏联在9—49岁的公民中,有87%的人都能读会算。学校、报社、图书馆和电台的数量激增,工厂中的学徒大幅度增加,大学里有很多学生,一个农耕社会已经向“现代化”社会转变。文化革命并非仅限于传播专门技术,也致力于传播科学、城市生活方式、工业和苏联式的现代化,促进人们的态度和行为方式的转变。[17]学校、报纸和广播都在大力宣扬官方的这类工作重点。苏联的代言人们,如政治家、学者、教师和新闻工作者,声称苏联是启蒙和进步的灯塔,而将资本主义国家描述成愚昧、反动和封建的森林。苏联的物理、数学、芭蕾舞、军事技术、小说和有组织的体育运动被吹捧成国家进步的明证。
苏联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将社会从传统主义的老路子上拖出来,但这个过程并非单向性的。斯大林的思维方式从未彻底摆脱其孩童时代所形成的迷信的世界观的影响,但是,斯大林一经掌握最高权力,其态度就一股脑地转向了文化生活。在内战中得以统一的苏联官方思维方式,视异质的、反对公共利益的有害文化的存在为当然。按照领导人们的推测,每个地方都在形成阴谋,对表面的热诚总要打上个问号。他们还宣称,外国的间谍机构无处不在。其实,这种思维并非由斯大林而始,在喀琅施塔得水兵起义期间及其他场合,列宁都将起义者的不顺从和唱反调归因于资本主义国家的活动,只不过在斯大林统治下,这种思维方式成为更加基本的特征。对反对经验证据的政治和经济主张的考察被弃之不用,对科学模式的公开讨论也戛然而止。克里姆林宫的公告就充当了该政权的卡巴拉教,不管是谁,只要认为世界范围内没有运用残忍手段推翻现政权的魔鬼,就有可能被当作无信仰者或异教徒而受到惩戒性的惩罚。
苏联大街小巷都传播着大量有魔力的著作,这既不是马克思、恩格斯的作品,也不是列宁的作品。从20世纪30年代晚期开始,苏联文化都被《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及官方的斯大林传记主导着。从这两本著作中摘录的话,与半《圣经》式的权威典籍相一致。总体而言,马列主义,尤其是斯大林的思想,正在重现苏联农民传统主义所特有的心态。农村的风俗与精神信仰、灵异魔鬼、魔术巫师联系在一起,农民使用魔法妖术驱灾辟邪,甚至打击敌人是一种正常现象,而这种症状亦充斥于斯大林主义及其文化中。斯大林虽然没有使用这些术语,但他提示人们,如果正义的力量,如马列主义、共产党和十月革命,要存活下来并蓬勃发展的话,就必须面对黑巫术。并非每个小说家、学者或科学家赞同这种白痴的行为,恰恰相反,斯大林统治下所取得的最好的文化成就,就没有采用这种荒谬的做法。但是,在一些关键部门,尤其是学校、出版印刷机构和广播媒介机构,斯大林能够有效地将这种模式强加上去。不论他们在20世纪取得了怎样的文化成就,苏联正被拉回到更加古老的思维方式上去。斯大林不是手脚轻巧的现代化的巨人,而是在黑暗的束缚中兀自控制其国民的乡村魔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