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连感激涕零,很想跪下来感谢天主。不过,他还是取了一种更见真情的姿态:径朝彼拉神甫走去,抓起神甫的手送到自己唇边吻着。
“这是干吗呢?”院长面带愠色。但于连的眼神,比他的动作,表达了更多的意思。
彼拉神甫端量于连时的那种惊异之状,显出他经过悠长的岁月,已不惯于人情细微了。凝视的目光,泄露了院长的真情,连声音都变了:“也罢!是的,我的孩子,我对你有点依依不舍。
上天知道,这有违我的本意。按理,我应力主公正,对任何人既不恨也不爱。尘劳万端,你的世途将会艰苦备尝。我看到,你性格中有不合俗众之处。忌妒与怨谤,会紧随不舍,永远跟着
你。不管老天爷把你安置在什么地方,你的道伴不会看到你而不见恨于你。假如他们装作亲善,那肯定是在设计陷害。对此,补救之道,唯有信赖天主。为了治治你的心高气傲,就该让你
招人嫉恨;而刚正不阿,依我看,是你唯一的生路。只要你毫不动摇,皈依真理,你的对手迟早会慌乱自溃。”
久矣夫,不闻这种友声,所以我们得原谅于连这个弱点:热泪盈眶。彼拉神甫向他伸开双臂;这一时刻,对他们两人,都是无比甘美的。
于连欣喜若狂。这次任命,在他是初次升迁。好处当然很多。而真正体会到其好处,还是几个月后的事,先就弄得一刻不得清闲,整天与同学厮混在一起,而那些同学,至少是烦人的,大
多数简直叫人受不了。光是他们的喧嚷,就可以把个斯文团体搅成一片混乱。这些农家子弟,吃饱穿暖之后,非大声嚷嚷,不足以表示其欢欣;非声嘶力竭,把肺里的气量全部吼出来,不
足以表示其兴致淋漓!
现在,于连可以单独用膳,或几乎是独自吃饭,时间比其他修士晚个把钟头。另有一把花园钥匙;花园空关着的时候,可以独自进去散散心。
于连大感惊讶的是,旁人对他的恨意,似有所减弱;这倒与预料相反,本以为嫉恨自会加深。以前不愿答理人的私衷,由于过分显露,树敌不少,如今却不再是高傲得可笑的标志了。在周
围的俚俗之辈看来,这正是他身份尊贵的正当感情。仇绪恨意,明显衰减,尤其在一伙年轻同学之间,他们降而成为他的学生,但他都相待以礼。渐渐地,他也拥有了自己的徒众,喊他“
马丁·路德”,就显得不入调了。
但是,把他的友与敌,指名道姓,报出来有什么意思呢?这一切原本就是丑恶的,唯其意图越真,才显得越发丑恶。这些人横竖是民众的灵修指导;缺了他们,民众会成什么样子?报纸能
代替得了神甫?
于连有了新的身份以后,神学院院长为了避嫌,没有旁人在场,决不与他谈话。此举在师生双方,都可谓临事以惧;但尤其寓有探测之意。彼拉这位严格的詹森派,曾立下一条一成不变的
准则:要看一个人是不是真有价值,且在他的欲望前面,在他的事业前面,设下重重障碍。若真有本领,自会克服困难或绕过障碍的。
这时已到狩猎季节。傅凯出了个主意,以于连家人的名义,给神学院送来野猪和麋鹿各一头。两头死兽,给撂在厨房与饭厅之间的过道上。所有修士吃饭路过,都会看到。这成了相互探询
的一大题目。野猪虽是死的,小修士看了还直害怕,只敢碰碰獠牙。七八天里,大家只谈此事,不谈别的了。
这份礼,把于连家划入了受尊敬的阶层,给嫉妒鬼以致命的一击。财大气粗,自是高人一等。夏泽尔和一些出挑的修士都来输诚称臣,言词之间几乎带点埋怨,怪于连没把他家的富有及早
告知,害得他们对钱财不免失敬。
这时招募过一次新兵,于连作为神学士,得以免于应征。此事使他感慨万端。“咳,眼看良机又失掉了。要是二十年前,一种英雄的人生,就在我面前展开了!”
一次,他独自在神学院的花园里散步,听到修围墙的泥瓦匠相互闲聊。
“哎,走吧,又在招兵啦。”
“那家伙在台上时,才敢情好!小小泥水匠,可以当伍长,可以升大将,这是大家都看到过的。”
“你现在再去看看!跑去的,都是些要饭的。有几个子儿的,都留在本乡本土了。”
“生来穷,终生穷,就是这么回事儿。”
“啊,不知道确实不确实,他们说,那家伙死了?”另一个泥水匠插进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