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模范修士,每时每刻都要做出带含义的行动,以证明自己是完美的基督徒。神学院里,食用带壳溏心蛋,吃法上另有一功,可以看出一个人在灵修方面的长进。
诸君看了或许会窃笑,那就不妨回忆回忆戴利尔神甫,去路易十六宫中一位命妇家赴宴吃鸡蛋时的种种失态。
于连的初步目标,是但求nonculpa(无过);就是说,一个年轻修士要达到这种境界,无论是踱步徐行,还是举手投足,以眸相人,一点不露浮薄的俗态,但也要表明他还不是一个认为
今生虚空、专骛永世的宗教狂。
走廊的墙上,于连常发现有用木炭写的字句,诸如“六十年的苦修,比起天国的万世喜乐或地狱里的刀山火海,那又算得什么!”这类句子,他不再小看,反觉得要时时摆在眼前才好。“
这辈子,要我做什么呢?”他自问自答,“无非是把天上的位子售与善男信女。这位子怎么变成有形态,看得见呢?那就得凭我的外表显得不同于尘俗中人。”
于连时时刻刻检点形骸,努力了几个月,还是不脱思索的神态。眼的表情和嘴的抿拢,还不足以表明那种不言自明的信念,那种准备相信一切、忍受一切,甚至不惜以身殉教的信念。比起
那些粗鄙不文的农家子弟,于连看到自己在这方面落了后手,心中无限恚恨。他们没有思索的神情,当然是大有缘故的。
为了在外貌上能显出狂热而盲目的,准备相信一切忍受一切的信念,他哪有不肯吃的苦?这种外貌,在意大利修道院常能看到,奎尔契诺所作的教堂壁画上,已为我们世俗凡人留下了完美
的典范[7]。
逢到重大的节庆,神学士有酸菜烧腊肠可吃。美味当前,于连竟无动于衷,这就构成他的一大罪状。同桌的人看他虚假得发蠢,真觉得可恶之至!没有比这件事给他招来更多的仇敌的。“
瞧这小市民,这傲慢家伙,竟装得看不起这道好菜,酸菜烧腊肠!去他的,这无赖!这目中无人的家伙!该入地狱的坯子!”
“唉!这些年轻乡民,算是我的学友,他们的无知,倒帮了大忙,”于连情绪沮丧的时候,感叹道,“他们进神学院,不像我带来那么多世俗思想需要导师去清除。我是不管做什么,他们
从我脸上就能看出来。”
于连迹近妒忌,便以特有的专注,端详神学院里那些粗俗的农家子弟。他们脱下粗布短衫,换上黑色道袍的时候,所受到的教育,仅仅限于对金钱,像弗朗什—孔泰人称之为硬通货的金钱
,抱有一种无穷无极的敬意。
硬通货之称,是对现金这个概念表示爱重的一种强劲说法。
人生的幸福,对这些修士,就像伏尔泰小说里的人物一样,主要在于美餐一顿。于连发现:他们几乎所有人,对穿一身细呢衣服的人,有一种天生的敬畏。有了这种情绪,对我们法庭所谓
的“分配公平”,才能给予恰如其分,甚至偏高的评估。他们之间常常这样说:“跟‘大佬倌’打官司,能占到什么便宜?”
“大佬倌”也者,是汝拉山区的说法,系指阔佬。那么,对最富有的政府,他们有多崇敬,就可想而知了。
一听到省长大人的名字,若不含笑表示敬意,在弗朗什—孔泰农民眼里,是失礼的事。而失礼,对于穷苦百姓,就会有眼前报:没面包吃。
起始,于连这种蔑视的情绪把自己也憋得够呛,继而才产生出怜悯之心:大部分同学的父亲在冬日傍晚,收工回到茅屋,找不到一片面包,也没有板栗和土豆。“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于连心里想,“如果在他们看来,好福气,就是第一有好饭吃,第二有好衣穿!我那些同学当然会信仰坚执了,他们把教士这行当,看作是吃得好穿得暖这种福气的长葆永享。”
一次,于连偶尔听到一个年轻修士,此人常有些怪念头,对同伴说:“想我为什么不能当教皇,像希克斯特五世一样?他当初也不过是个猪倌。”
“要知道只有意大利人才能当教皇,”那朋友答道,“不过,代理主教,议事司铎,也许还有主教,肯定是从我辈中抽签决定的。夏隆的主教,那位P某,他的尊大人乃区区箍桶匠,跟家
父倒是脚碰脚。”
一天,教理课上到一半,彼拉神甫派人来叫于连。可怜的小伙子能暂离这个使他身心都感到沉重的环境,好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