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很晚了,看守才把他叫醒:“于连先生,你胆子一定特别大。我已经来过两次,不忍心叫醒你。这里有两瓶好酒,是本堂神甫马仕龙送的。”
“怎么!这坏蛋还在这儿?”于连问。
“不错,先生,”看守压低声音说,“别这么高声大气的,这样会于你不利。”
“到了我这份上,只有你老兄才会对我不利,如果你对我不再温和,不再关切……我会重重谢你的。”于连打住话头,拿出一副倨傲的神态,并气派十足马上扔去一枚银币。
努瓦虎把他所知有关瑞那夫人的情况,又仔仔细细重新讲了一遍,不过略去了艾莉莎来访一节。
此人的卑躬屈膝算到了家了。于连脑中闪过一念:谅这莽汉,收入也不过三四百法郎,因为牢里犯人并非川流不息。我可以答应给一万法郎,假如他肯跟我一起逃到瑞士去……难就难在教
他相信我的诚意。想到要跟这样一个伧夫俗物长谈,心里先就反感,便转而想别的事去了。
到了晚上,为时已晚。半夜里,开来一辆驿车把犯人带走。于连对伴送的宪警,倒很满意。天亮的时候,到达贝藏松监狱。这里的人很好心,把他安置在哥特式主塔楼的最高一层。他判断
这是一座十四世纪初的建筑:结构典雅,峭拔轻盈,看来赏心悦目。两堵高墙夹峙一个深院,从墙与墙之间狭长的空际望出去,可以看到一角秀丽的景色。
第二天有过一次审讯。以后一连几天无事。他倒也心安神泰,觉得这案件再简单没有了:“我存心杀人,我理当被处死。”
此事他就不去深究了。至于审判、过庭、辩护,他都看成是小小的不如意;这些讨厌的关节,事到临头再想不迟。连自己的死期,也拦不住他的思绪:等判决以后再考虑吧!生活倒也不烦
闷;雄心已矣,他以新的角度来看待一切。连拉穆尔小姐,也难得想起。悔恨之情老是夹缠不清,使他常忆起瑞那夫人的身姿,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此外,只有塔楼顶上的白尾雕两声
三声的叫声,扰乱他的清梦。
于连为瑞那夫人伤而未死感激上天。“真是咄咄怪事,”他自己思量,“原以为她给拉穆尔先生的信,会把我未来的幸福全毁了,想不到还不到半个月,当时苦心焦虑的事,现在想都不想
了……一年有两三千法郎收入,在苇儿溪那样的山区,足可安安生生过日子了……想那时候真是很快活……只是当时不知身在福中!”
在其他时候,他坐在椅子上会突然跳起来:“要是把瑞那夫人打死了,我也会把自己打死的……我该确信这一点,不然我对自己就会厌恶透顶。”
“把自己打死!这可是个大问题,”他沉吟道,“那些法官只知道等因奉此,揪住可怜的犯人不放,为了自己有块十字勋章可挂,不惜把最好的公民吊死……我要摆脱他们的淫威,不受他
们的贬损,那种用蹩脚法文说的贬损之词,只有外省报纸才会称之为雄辩滔滔……”
“我大约还有五六个礼拜可活……”过了几天,他换了个想法,“自杀,凭良心说,我不干……拿破仑还忍辱负重,活了下来……
“再说,生活也还惬意,这儿很安静,心也不烦。”他不禁一笑。他开了一张条子,要人从巴黎给他送些书来。
①埃古系莎翁《奥赛罗》中一搬弄是非、两面三刀的反面人物。引语出自该剧第五幕第二场。
37 在塔楼里
友人之墓。
——斯特恩
听到走廊里传来很大的响声,平日这时是没人上他牢房来的。白尾雕惊叫着飞了开去。牢门开处,德高望重的谢朗神甫,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一见就扑进他怀里。
“啊!天哪!真有这种事,我的孩子……恶魔!我该这么说。”
善良的老人,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于连怕他跌倒,忙扶他坐进椅子里。时间的巨掌,已重重压在这个当年堪称刚强的汉子身上。在于连眼里,他只是他旧时的影子而已。
等老人缓过气来,才说:“我前天刚收到你在斯特拉斯堡发的信。外加你送给维璃叶穷人的五百法郎。是别人给我捎到鹂勿侣山坳的,我退居在那儿,我侄儿约翰家里。昨天,我才听说这
桩祸事……啊,天哪!真有这种事?”老人已欲哭无泪,神态好像全无思绪,只喃喃说:“这五百法郎,你有需要,我给你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