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的是看到你,我的神甫,”于连大为动容,“钱我还剩下不少呢。”
但是得不到理路清楚的回答。谢朗神甫不时溢出几滴眼泪,沿着脸颊默默往下掉。他望着于连,看于连拿起他手放在唇边吻,好像有点懵然不觉的样子。从前那张神采奕奕生气勃勃的脸,
显耀出人类最高尚的情感,而今迟钝麻木以至于此!过了一会儿,有个庄稼汉模样的年轻人来接老人,对于连说:“别让他累着了。”于连明白,这后生就是神甫的侄儿。探访的走了,却
把于连留在惨痛的情绪里,连哭都哭不出来。这一切,令人怅然,无可安慰;他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像冰一样冷。
此时此际,是他犯案以来最感惨痛的时刻。他刚跟死亡打了照面,看到了其全部的丑恶形状。伟大的心灵,慷慨的胸怀,这些绚丽的幻象,像彩云遇到暴风,都消逝得无影无踪。
这灰恶的心境,延续了几小时。精神委顿,倒用得着治病的药物和提神的香槟。于连认为求助于外物,是怯懦的表现。这可怕的一天,他净在自己狭窄的塔楼里踱来踱去;白日向尽的时候
,他嚎了出来:“我莫非疯了?要是我跟别人一样地生老病死,看到这可怜的老人,引发痛切的愁绪,还情有可原。现在是正当英年,引刀一快,不是正可以免去悲怆的老境?”
不管怎么譬解,于连总觉得自己像胆小鬼,触绪伤怀。这次来访之后,情绪愈加不振。
他的身上再也找不到一点粗豪与恢宏的东西,更不要说罗马人的尚武精神。死亡显得嵬然巍然,好像非易于为事。
“这便是衡量我勇气的寒暑表,”他心里想,“今晚,比我上断头台所需的勇气低了十度。早晨倒还有这股子胆量。不过,有什么要紧呢!只要到紧要关头,拿得出勇气来就行。”寒暑表
的想法颇有趣,不觉哑然失笑。
第二天早上醒来,很以昨夜的颓丧为耻。“这关系到我的心境,我的平宁。”他差不多决定要给检察官写信,恳求别再放人进来探监,“那傅凯呢?”他想,“要是他特意来贝藏松,看不
到我会多失望!”
他没想傅凯,也许已有两个月。“在斯特拉斯堡的时候真浑,思虑所及,不出衣服领口。”他颇怀念傅凯,情动于衷,心潮起伏,绕屋徘徊,“我现在肯定比从容赴死的水平低二十度……
再这么软弱下去,还不如把自己打死的好。如果我像孬种那样怕死,准让马仕龙和瓦勒诺笑话!”
傅凯来了。纯朴善良如他,伤痛得都有点神魂失据。他唯一的想法,如果他还有想法的话,是变卖全部家产,买通看守,救出于连。拉瓦莱脱①越狱的事,他跟于连说了半天。
“你的好心,反使我为难,”于连说,“拉瓦莱脱是无辜之辈,我是有罪之身。你言者无意,我却想到其中的不同……”
“但是,当真!怎么?你想变卖全部家产?”于连突然又变得辨析入微,信疑参半了。
傅凯看到好友终于对他根本之计做出反应,大为高兴,便把他每份产业能变换多少钱,详详细细算给于连听,总数上不会有一百法郎出入。
“对一个乡下业主,肯这样破家毁产,是够了不起的了!”于连想,“他平时那么节俭,那么抠,我看了都觉得脸红,而今天肯统统为我牺牲!在拉穆尔府见到的那班公子哥儿,还算看过
《勒内》这本感伤小说的,都不会干这种傻事,没一个人会干。除了那些特别年轻,轻易继承偌大财产,还不懂金钱之可贵的人不计,巴黎的漂亮人物,有谁肯做这样的牺牲?”
傅凯用语的毛病,粗俗的手势,都不见了,于连扑进他怀里。内地的乡风,比之于巴黎,还没受到比这更高的礼赞。傅凯看到他好友眼里流露出来的热诚,心里一喜,以为他同意出逃呢。
谢朗神甫的衰年迟暮,教于连看了泄气;傅凯的侠肠义胆,又使他鼓起勇气。——他还很年轻,依我看,倒是一株好苗。他非但没像大多数人那样,由稚嫩变得圆滑,岁月会给他一颗恻隐
之心,而且也会治好他多疑的毛病……唉,说这些空话,现在还有什么用?
尽管于连竭力反对,审讯的次数还是多了起来。他所有的回答,力求把案子缩短:“我杀了人,至少我想杀人,而且是蓄意的。”他翻来覆去,每次都这样说。但法官按部就班,非常刻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