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你老骂骂咧咧干吗,该把地址给他呀!”穿礼服那人,听到旁人再三撺掇,便朝于连脸上扔去五六张名片。幸好一张也没打中他脸。他曾约束自己:除非给碰到了,才开枪回敬。
那人走了开去,犹时时回头,频频挥拳以示威胁,口里还谩骂不休。
于连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嗨!这么个坏蛋都可以把我气得够呛!”他愤愤然想道,“这种受辱之感,怎样才能去除呢?”
他恨不得立刻就决斗。但碰到了个难题:偌大一个巴黎城,哪里去找证人?他没有一个朋友,相识倒有几个,通常交往了五六个礼拜,就各自西东了。“我这人不合群,这就是报应。”他
心里想。最后想起去找隶属前九十六团的退休中尉,名叫黎艾凡的,他常找这可怜虫练习剑术。于连跟他很坦率,如实以告。
“证人我愿意当,”黎艾凡说,“不过有个条件:要是你没把对方打伤,就得当场跟我再决斗一场。”
“一言为定。”于连欣然答应。
他们按名片上的地址,跑到圣日耳曼区的中心地段,去找特·博华西先生。
此时是清晨七点。等当差进去通报,于连才想起,此人[16]可能是瑞那夫人的年轻亲戚,在驻罗马或那不勒斯使馆供过职,还为歌唱家谢罗尼莫写过介绍信。
于连已向体貌丰伟的当差递去一张昨天掷给他的名片,外加一张自家的名片。
他和证人足足等了三刻钟,才给领进一间十分气派的厅房,看过去,见一个穿得像玩偶的高个子青年。他脸上的线条,具有希腊美的优异与无谓。头呈狭长形,漂亮的金发高高耸起,像座
金字塔。头发精心烫过,卷曲优美,一丝不乱。九十六团的中尉想:“原来为把头发烫成这德行,这该死的花花公子才叫我们等老半天。”花花绿绿的便衣,家常穿的晨裤,就连绣花拖鞋
,一切都无可挑剔,十分精致。他的容貌,高贵而空虚,反映出他思想的合宜与空泛:恰是和蔼可亲的雅范,又是唐突和嘲谑的对头,言行举止的庄重自不必说。
九十六团的中尉指点道:昨天朝他脸上扔名片,这会儿又叫他等上半天,可说是再次的侮辱。于连听了,冲进博华西先生的房间。他样子上故意装得横蛮无礼,当然同时也想显得很有教养
。
博华西先生温文尔雅的仪表,矜持、自负而又得意的神情,加上房内精雅绝伦的陈设,使于连大为惊异,骤然间忘了要撒泼耍横的念头——这并非昨天那个人。面前是一位气度高华的绅士
,不是在咖啡馆碰到的那个粗坯,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便把人家掷给他的名片,递上一张去。
“不错,这是鄙人名字。”那时髦人物说。才早晨七点,于连就穿着庄重的黑礼服,倒并没引起他特别注意。“只是我不懂,凭良心说……”
这最后一句话的腔调,把于连的火气又撩拨了起来。
“本人此来,是找阁下决斗来的。”他一口气把事情的始末根由说了一遍。
夏尔·特·博华西先生经过充分考虑,对于连服饰的裁剪款式相当满意。一边听一边想:“这是斯多卜的手艺,一看就知道的。这件背心,式样高雅,靴子也不错;但是一清早就穿黑礼服
!……一定是为了能更好躲避子弹。”特·博华西骑士思忖道。
心里这么盘算过后,便施以周全的礼数,几乎以平等的态度对待于连。谈得很久,事情很微妙,但于连终究不能不顾这明显的事实:面前这位出身名门的青年,与昨天侮辱他的粗坯,毫无
共同之处。
不过于连不肯就此罢休,就一再解释,以拖延时间。他注意到这位骑士颇为骄矜自专,谈到自己,不称“我”,而称“特·博华西骑士”,所以对于连仅仅称他为“先生”,心下大感拂逆
。
他须臾不离庄重之态,而且庄重之中还带有既自负又谦逊的神情,于连看了非常赏识。发卷舌音的方式尤为奇特,也够于连惊奇的了……但是,无论如何,找不出茬儿可以跟他吵架。
年轻的外交官很风雅地提出决斗,但九十六团的退休中尉,一小时来一直端坐一旁,两腿分开,两手按在腿上,肘弯朝外,断言其友人于连先生无意于寻衅,因为已经知道名片是他人盗用
的。
于连离去的时候,情绪灰恶。博华西骑士的马车停在院子里,等在石阶前。于连碰巧抬头一看,认出车夫就是昨天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