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两个人都到上海去,阿招只好送到她外婆家去,交给她外婆看管,每月贴他们一点钱,想必他们也没有什幺不愿意。不过她知道,金根是一定不会肯去的。才分到了田,怎幺舍得走。一走,田就没有了。
到了城里,要是真不找到事情怎幺办?她总觉得城里的活路比较多,不像乡下。她可以想像她自己坐在马路边上补尼龙丝袜。现在上海照样有许多人穿尼龙袜,有的是存货,有的是走私运进来的。她的老东家也许肯借一点钱给她做本钱,买那幺一只小箱子,里面有补袜子一切应有的装备。到了夏天,没有人穿袜子,她和金根可以在弄堂口摆一个设备简单的摊子,给人烫衣服,嘴里含着水喷在衣服上。她记得去年这一类的摊子相当多,想必总是生意很好。摊子订价总比洗染店便宜,现在这时候,谁不要打打算盘。
要是什幺生意都做不成,那就只好拾拾香烟头,掏掏垃圾,守在桥头帮着推车子,混一天是一天。金根有个表兄是看弄堂的,也许他肯答应让他们在他的弄堂里搭一个芦席篷,暂且栖身。苦就苦一点,只要当它是暂时的事,总可以忍受。她总信她和金根不是一辈子做瘪叁的人。
然而她突然起起来,有一天在马路上看到的一件事,身上不由得一阵寒飕飕的。有一天她到小菜场去,路上看见大家都把头别过去,向同一个方向望着。有人窃窃私语:看喏!看喏!在捉瘪叁!两个警察一边一个,握着一个男子的手臂,架着他飞跑,向路边停着的一辆卡车奔去。两个警察都是满面笑容,带着一种亲热而又幽默的神气,仿佛他们捉住了自己家里一个淘气的小兄弟。他们那褴褛的俘虏被他们架在空中,脚不沾地,两只瘦削的肩膀高高地耸了起来,他也在那里笑,仿佛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月香好奇地看着他。她晓得他一定也知道,捉了去就要送去治淮,送到淮沿岸的奴工营里,和大群的囚犯与强征来的劳工站在河里工作,水齐肚子。她知道,因为她们弄堂里就有些女人是反革命家属,太夫正在经过劳动改造。
但是这些事究竟遥远得很,她现在是在自己家乡的村落里。她叹了口气,回到房屋里去,支起镜子来梳头。她的乌油油的头发留得很长,垂到肩膀上,额前与鬓角的头发盘得高高的。这一只腰圆镜子久已砸也一条大裂纹,用一根油污的红绒绳绑着,勉强可以用。平常倒也不觉得什幺,这时候她对着镜子照着,得要不时地把脸移上移下,躲避那根绒绳,心里不由得委屈。有好镜子轮不到她用,用这样个破镜子。自从到他们家来,从来就没有一样像们的东西,难得分到个镜子,就又给了他妹妹,问都不问一声。
金根嫂!有人在外面叫她。是金有嫂在门口张望着。
嗳,金有嫂,进来坐。
金根哥呢?
出去打柴去了。
金有嫂听见说金根不在家,方才走了进来。
梳头呀?她说。嗳哟,你这镜子可惜,怎幺破了。月香心里正在那里怕她由这镜子上又想起那面镜子,她果然就是这样。她憔翠的脸庞突然发出光辉来,弯下腰向前凑了凑,低声说,嗳,真的,几时你到周村去看看你那镜子。真好看嗬!她小心地四面张望了一下,再把声音捺低了点,嗳,其实要叫我说,自己留着用用不好幺?这时候还讲什幺陪送,现在不兴那些了。新娘子都不坐轿子了,都是走了去,不论十里二十里,都是走了去。她笑了起来。她的命虽苦,至少这一点上她可以说没有什幺遗憾,她是花轿抬了来的。你们金花就是自己走去的。--所以我说,现在时世两样咧!不讲究什幺陪送了。
月香笑了笑。她也知道金有嫂是个老实人,她说这样的话是真心卫护她,但是她非常不爱听这话,就像是人家都觉得金根偏向着他妹妹,都替她抱不平。
她笑着叫了声金有嫂,说,论起来现在时世两样了,本来也用不着讲究那些了。不过我们金花妹嫁过去,他们周家不止她一个媳妇。先来的几个,人家个个都有陪送,单单她没有,我们说是时世两样了,给人家说起来,那又是一样的话了。岂不是叫她难做人。金有嫂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金有嫂连连点着头,但是显然并没有听明白她的话,只是一味点头,心不在焉地说,是呀,是呀,就像月香的意见与她完全相同。等月香一番话说完了,她又凑近前来轻声说,当时是也轮不到我说话,像我们这都是外人。你又不在家。
月香非常着恼,把说话声音提高了,脸上的笑容也更甜蜜了些。其实我在家不在家都是一样,我从前一直就对他说的,我说你就只有这幺一个妹妹,家里穷虽穷,妹妹出嫁的时候总要像个样子,也叫真不是巧,刚赶着她办喜事碰到现在这为难的时候,也没有什幺好东西陪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