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妹妹作的?她带着挑剔的神气,这样问着。
是她外婆给她做的。
哦。她满意地想,我说呢!看着也不像他妹妹的针线。一方面嘴里说:我妈的眼睛倒还不坏,还看得见做鞋。明天我回去看妈去。
明天还不歇歇,过天再去吧--来回又是叁十里地。
阿招突然叫了起来:爸,我也要去!
你还没睡着?金根说。
月香别过身去替她把被窝往上拉拉,又嗅嗅她的面颊。快睡吧!不听话,明天不带你去。
但是阿招太兴奋了,久久睡不着。那几只杏仁酥仿佛具有一种活力,有它们在房间里,空气有些异样。
月香捏着拳头在膝盖上捶了两下。腿酸死了!大概这两年在城里没怎幺走路,就走不动了。
我就知道你不行!金根愉快地笑了。他很高兴他有一个机会可以嘲笑她。还说明天就要到你妈那儿去,来回又是几十里。
她动手解衣钮,忽然想起来,把手伸到衣袋里去。掏出钱来数了钱。他很愿意知道她还剩下多少钱,但是她不说,他也不问。反正不会有多少剩下来,她每月都往家里带钱。他又觉得羞惭起来。
她数了又数,仿佛数目不对。他不愿意在旁边看着,就突然站起来走开了。
她忽然抬起头来。咦?你这时候去开箱子干什幺,半夜叁更的。
床头堆着一叠箱子,他从箱底取出一张很大的纸,摊在床上,用手抹平了,自己倚在桌子角上低着头看着,耐心地等数完了钱。然后他把那张地契挪到她面前来,安静地微笑着说,你看。
纸上的字写得整整齐齐,盖着极大的圆章与印戳。数目字他是认得的,他又指给她看他的名字在哪里。他们仔细研究着,两只头凑在那蜡烛小小的光圈里。
她非常快乐。他又向她解释,这里是我们自己的田了,眼前日子过得苦些,那是因为打伏,等伏打完了就好。苦是一时的事,田是总在那儿的。
这样坐在那里,他的两只手臂在她的棉袄底下妥贴搂着她,她很容易想像到那幸福的未来,一代一代,像无穷尽的稻田,在阳光中伸展开去。这时候她觉得她有无限的耐心。
但是她不能不挣脱他的手臂。阿招还没睡着呢,她说。
睡着了,他说。
刚才还在那儿说话呢。
睡着了,然后他说,从前你也不这幺怕她。
从前她还小。
他在看她颈背后的一个黑点。他伸手摸了摸。还当是个臭虫,他说。
航船上臭虫多得很。
是个痣。咦,你几时长的这个痣?
我怎幺知道?我背后又没长眼睛。
从前没有的。
叁年工夫还长不了一个来?
他有点羞涩地笑了起来。嗳,叁年了。
蜡烛点完了,只剩下一小滩红色的烛泪,一瓣叠着一瓣,堆在碟子里,像一朵小红梅花。花心里出来一个细长的火苗,长得很高,在空中荡漾着。
阿招在做梦,梦见在外婆家里吃杏仁酥。她父亲和她的姑母金花都在那里,还有很多别人。但是她的母亲还太陌生,没有到她的梦里来。
第四章
瓦上淡淡的霜在朝阳中渐渐溶化了。屋顶上就是山,黑压压的一大块。山上无数的树木映着阳光,树根变得非常细,看上去仅仅是一根白线,细得几乎没有了,只看见那半透明的淡绿叶子;第一株树都像一片淡金色的浮萍,浮在那影沉沉的深山里。
月香抬起头来望着,上面山顶上矗立着一棵棵鸡毛帚小树,映着天光,成为黑色的剪影。山顶有一处微微凹进去,停着一朵小白云。昨天晚上她从镇上走回家来,看见那上面有一点亮光,心里想着不知道是灯还是星。真要是有个人家住在山顶,这白云就是炊烟了。果然是在那里渐渐飘散,仿佛比平常的云彩散得快些。
昨天晚上在黑暗中走着,踩了一脚狗屎。她用一块潮抹布把那只布鞋擦了又擦,搁在屋檐下映着。最好是用酒擦,应当到隔壁去借点酒来,谭老大向来喜欢喝两盎。
但是她又想,现在这时候谁还酿酒,连饭都没得吃。她又把她的鞋子拾起来,无情无绪地用抹布擦了两下。
早知道这样,她不回来了,想法子让金根也到上海去。当然这张路条是不容易打的。她回乡下来的时候,那时一申请,就领到了路条,因为现在正鼓励劳工回乡生产。所以现在上海街上叁轮车夫都少了许多,黄色车夫是完全绝迹了,可是她总想着,既然还有人能够在那里苦挨着,混碗饭吃,她和金根为什幺不能够,又不是缺只胳膊少只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