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回来,金有嫂就悄悄地走开了。
但是那天下午,村前村后接二连叁有人来探望月香,都是来借钱的。他们抱的希望非常小,只相等于城里买一副大饼油条的钱。但是一个个都被月香婉言拒绝了。他们来的时候含着微笑,去的时候也含着微笑。
来的人实在多,月香恐惧起来了,对金根说:我又没有发了财回来,怎幺都来借钱。
向来是这样的。他微笑着说。一提起现在乡下的情形,他总是带着一种护短的神气。反正只要是从外头回来的人,总当你是发了财回来。
他要她多淘点米,中午煮一顿干饭。她不肯,说:得要省着点吃了,已经剩得不多了。明年开了春还要过日子呢!
难得的,吃这幺一回。
为什幺今天非吃饭不可,又不是过年过节,你的生日也早过了,她笑着说。好想听他亲口说一声,今天是她第一天回来,值得庆祝。
但是他只露出很难为情的样子,固执地说:不为什幺。这些天没吃饭了,想吃一顿饭。
最后她只好依了他,然而她来到米缸里舀米的时候,手一软,还是没舍得多拿,结果折衷地煮了一锅稠粥。
还没坐下来吃饭,金根先去关门。给人家看见我们吃饭,更要来借钱。
青天白日关着门,像什幺样子?她瞪了他一眼。给人家笑死了!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门是从来不关的,不论天气怎样冷。
结果金根只好捧着一只碗站在那里吃,不时地到门口去听听外面的声响。
他突然紧张起来。快收起来!他轻声说,王同志来了。
外面已经有一个外路口音的人在喊,金根在家吧?
金根把手里的饭碗交给月香,匆忙地走了出去,想在门口迎着他,说两句话,多耽搁一点时候。月香把两只一送送到床上,搁在枕头边,正好被帐子挡住了,看不见。但是究竟是粥不是饭,得要搁平了,怕它倒翻了流出来。她再去抢阿招手里的碗,阿招偏舍不得放手,月香又怕那滚热的粥泼出来烫了阿招,不免稍微踌躇了一下,金根倒已经陪着王同志走进来了。
王同志是矮矮的个子,年纪过了四十了,但是他帽檐底下的脸依旧是瘦瘦的年轻人的脸。他的笑容很可爱。身上穿着臃肿的旧棉制服,看上去比他本人胖了一大圈。腰带箍紧了,使他胸前高高的坟起,臀后耸起一排皱裥,撅得老远,倒有点像个西洋胖妇人的姿态。
这是金根嫂吧?他客气地说:你们吃饭!吃饭!来得不巧,打搅你们!
他们坚持着说已经吃完了。阿招看见了王同志,也有几分害怕,自动地把饭碗放下来,搁在椅子上。
趁热吃吧,阿招!不吃要冷了。王同志向她笑,抚摸着她的头发。又长高了!看见她一回高一回。他把她一把抱了起来,举得高高的。阿招虽然也暗暗地是兴奋,依旧板着脸,脸色很阴沉。
王同志请坐,月香含笑说。她赶紧去倒了碗开水来。连茶叶都没有,喝杯水吧,王同志!
不用费事了,金根嫂,都是自己人。王同志在椅子上欠了欠身。请坐,请坐。
月香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昨天才回来的?辛苦了吧?王同志笑着说。
月香把路条从口袋里摸出来,递给他看。他一面看一面说:好极了,好极了。还乡生产,好极了!金根嫂,你这次回来一定也觉得,乡下跟从前不同了,穷人翻身了。现在的政府是老百姓自己的政府,大家都是自己人,有意见只管提。
然后他向她夸奖金根,说他是这里的积极分子。又告诉她当了劳模是多大的光荣。金根坐在床上扭怩地笑着,没说什幺。
现在你回来了,好极了,大家一心一意的生产,王同志说。把生产搞好,还要学文化。趁着现在冬天没事的时候,大家上冬学,有镇上下来的小先生教我们。金根嫂,现在男人女人都是一样的,你们夫妇俩也应当大家比赛,他当了劳动模范,你也得做个学习模范。他嗬嗬地笑了起来,金根与月香也都笑了。
谈了一会,王同志站起来走了,夫妇俩送了他出去,回屋里来,月香就说:这王同志真好,连开水都没喝一口。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这样对她说过话,这样恳切,和气,仿佛是拿她当作一个人看待,而不是当一个女人。
王同志是个好人。金根说。
但是她注意到非常不快乐,因为那碗稠粥被王同志看见了。
叫你快点收起来,怎幺摸索了这半天,还剩一碗在外头。他烦恼地说。
她向他解释,因为阿招抱着个碗不肯放,要使劲抢下来,又怕泼出来烫了孩子的手。然后她也生起气来了。也都是你,一定要吃饭,我怎幺说也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