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根突然别过头去向窗外望着,一动也不动。他手也没抬,暗暗地做了个手势,叫她不要说话。但是她叁脚两步走到窗前,他还没来得及拦阻,她已经豁喇一声推开了窗户。就在这一刹那间,院子里堆的竹竿豁朗一声巨响,远远近的狗都开始狂吠起来。月光已经移上了白粉墙,院子里黑洞洞的。她探身出去,四下里察看着,并没有人。
她关上了窗,低声问:刚才是谁?
他装出不在意的样子,随随便便地说:还不是那些人没事干,专门爱蹲在人家窗户底下偷听。
偷听隔壁戏,她知道村子里倒是向来有这习惯,因为生活太沉闷了,也是一种消遣。但是她望着他说:那你怀什幺呢?好好的说着话。我说错什幺话了?
他像是感到困恼。等会再说吧,上了床再说。
她望着他,半晌没作声。然后缓缓地走开去,打开包袱整理东西。她拿出一双袜子,一包香烟,是她替他买的。她晓得他的脾气,所以有意拣选了这两样东西,都是他无法给他妹妹的。她另外给金花买了一条毛巾,一块香肥皂,刚才路过周村的时候已经交给她了。
她给阿招带了杏仁酥,但是这时她路走多了自己肚子里也饿了。她打开那油污的报纸包。
阿招你叫我一声,她对那小女孩。不叫人可是没得吃。
阿招站得远远的,眼睛乌沉沉的,了望着那杏仁酥。
叫我一声,不然不给吃,大家都吃,就是哑巴没得吃!快叫我一声!
阿招在受苦刑,但是她没办法,她的沉默四面包围着她,再也冲不出去。而且多挨一分钟,那沉默的墙又加高若干尺。越是不开口,越是不好意思开口。
结果还是月香说,好了,好了,不要哭。你哭,不喜欢你了!
母女俩都吃饼,月香又递了一只给金根。
你吃,金根说。
本来是带来给你们吃的。
留着给阿招吃吧。
还有呢,月香说。你吃。
他非常不情愿地接了过来,很拘束地吃了起来。在烛光中,她看见他捏着饼的手抖得厉害。她先还不知道那是饥饿的缘故,等她明白过来,心里突然像潮水似地涨起一阵惯怒与温情。
阿招的饼吃完了。要不是她对那陌生人还有叁分惧怕,她决不会肯把剩下的几只留着过夜。月香催她上床睡觉,替她脱衣服,一面脱,一面喃喃说:嗳哟!持这棉袄,破得这样了不补补,弄得像小叫化子一样。--天哪,脏得伤心!她笑了起来。瞧这钮子!一只好的也没有。她的笑骂其实都是针对她的小姑。她不在家,一向是金花替她照管孩子,这些当然都是金花的事。但是那孩子不明白这一层,以为是说她。她眼睛里的泪水又往上涌,嘴唇颤抖着咧了开来。
咦,怎幺又哭了?月香诧异地问。这回又是为什幺?
阿招没有回答。月香把她抱起来,给她坐在床上,把脚上的棉鞋脱了。不冷幺?快钻被窝!快!你告诉妈为什幺哭。还在那儿惦记那两只杏仁酥吧。那就快睡,早早睡了,明天一早起来吃杏仁酥。唔?
月香坐在床沿上,把阿招的衣服摊开来盖在被窝上面。金根走过来坐在她旁边。他伸手捻了捻她棉袄的衣角,摸摸那衣料。是一种充呢的布,淡紫与灰色交织的小方格,夹着一条条的红线。他似乎在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他是认为这衣料太花呢?还是太浪费?很难断定他心里是怎样想。也许他根本没有不赞成的意思,虽然他那神气看上去仿佛是有点不赞成。
他把一只手伸到她棉袄底襟下面渥着。她嗳哟一声,把身体一缩,叫了起来,冷死了!
冷,怎幺不睡?
他凑近了些,她就把一只手搁在他头上,用劲地缓缓抚摸站。手很粗糙,揿在他剃光的头上短而硬的发桩上,咝咝唆唆响着。
她低声说,人人都说乡下好,乡下好。瑞城里是穷了,差不多的人家都雇不起佣人。又不许东家辞佣人。所以我们那东家老是告诉我,'现在你们乡下好喽!我要是你,我就回乡下去种田。'现在我才晓得,上了当!
她懊悔她回来了,金根想。才回来,倒已经懊悔了。两个人在一起,她并不觉得有什幺好,不像他看得这样重。他微笑着缓缓地说,是呀,现在乡下是苦。不然早就写信叫你回来了。我也怕你回来过不惯。
什幺叫过不惯?她突然惯怒起来,声音立刻提高了。你当我在城里过的什幺享福日子?
他不作声。她本来有许多话要说,想想到底是第一天回来,不见得第一天就吵架,于是就又忍住了。她弯下腰去,把阿招的小棉鞋拾起一只来,拍了拍灰,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着,就着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