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香提起今年的天气。她像是有心打岔,金根想。也许她不愿意让人家尽着取笑他们,不爱听人家说他们要好。他突然心里一阵痛苦。
今年还没下过雪,月香说,乡下怎幺样?下过雪没有?
今年雨水好,谭大娘说。
节气还没有到呢。
就怕它交了春再下,就不好了,月香说。今年立春立得早。
不知道为什幺,有一阵短短的沉默,大家都露出尴尬的神气。然后谭老大仿佛护短似的,明年收成稳是好的,今年雨水足。
雨水太多了!月香心里这样想着,就没有说出口来。她不懂他们为什幺这样拼命护着天气,不许人家稍微有点贬,倒好像这天气是他们儿子似的。乡下人向来一开口就是诉苦叹穷,抱怨天气不好,收成坏,一方面也是怕把话说得太满了,招了鬼神的忌,同时也是出于自卫,应付压来的政府与地主对他们的无穷的剥削。无论是军警、税吏、下乡收租的师爷,反正没有一个不是打着他们主意的。所以无论是谁,问起他们的收成来,哭穷总没错。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连在自己人面前也是这样,成了一种悲观的传统。
而现在他们竟是齐声赞美着今年的收成。月香听不惯,觉得非常刺耳,仿佛近于夸大而愚蠢。只听见谭大娘大声叹了口气,提高了喉咙唱念着:嗳哟,现在乡下好喽!穷人翻身喽!老天也帮忙,收成比哪年都好。金根嫂,你可惜回来迟了一步,没赶上看见--你们金根当上了劳模咧!坐在台上,胸口戴着朵大红花。真威风呀!区上的同志亲手给他戴花。
月香是个最实际的人。像这一类的光荣,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她并不觉得有什幺大不了,但是因为是金根,她就觉得非常兴奋,认为是最值得骄傲的事。她向金根看了看。金根很廉虚,假装没听见,仿佛这谈话现在变得枯燥乏味起来,他已经失去了兴趣。
不是我现在才说他好,谭大娘继续唱念着,我一向就跟我们老头子--不信你问他--我说,'你们谭家这些人,就是金根这一个孩子有出息,不是我说!'。
月香笑着说,那是大娘偏心的话。她问起分田的事。他们又告诉她,土改的时候怎样把地主的家具与日用器具都编上号码,大家抽签。谭大娘他们家抽到一只花瓶,一件绸旗袍,金根这里抽到一只大镜子。
镜子呢?月香四面张望着。
陪给妹妹了。金根说。
谭大娘说:金根嫂,你们那镜子真好嗬!真讲究--竟和她婆婆说起话来。嗳哟!你没看见,金根嫂--雪亮的一个大镜子,红木镶边,总有一寸来宽,上头还雕着花。镜子足有两尺高--
嗳!不止嗬!不止嗬!谭大娘说。
过礼那天,四只角上扎着红绿彩--真漂亮!金有嫂叹息着。
老头子用竹筷拨着篮子里的灰,就把筷子指着月香。抽签抽的那些东西,就数你们家这个最好。
嗳,人人都说你们运气顶好,谭大娘说。
金根问他老婆,你怎幺没看见--刚才不是上妹妹家去的幺?
我没上她屋去,妹夫不舒服,躺着呢,月香微笑着说。
你过天得去看看,金有嫂怂恿着。真漂亮嗬!
她还看都没看见,倒已经给了人了。当然,要是和她商量,她绝不会不肯的,可是问总要问她一声。她继续微笑着,心里却非常不痛快,听着他们说话,也懒得接碴。
她坐在那里老不开口,谭大娘渐渐地有些觉得了。这回真得走了!她笑着站起身来。再不走人家要骂了!
什幺话?大娘!再坐一会,坐一会。月香拉着她胳膊不放。
真的得走了,你也累了,早点睡吧!嗳呀,不容易嗬!小两口子团团圆圆,好容易牛郎织女会见了幺!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就在笑声中鱼贯而出。主人挽留不住,送到门口。灯光渐渐暗下去了,金根没有再添油,却把灯笼里点剩下的一撅红蜡烛取出来,凑在灯上点着了,粘在一只青边碟子上。点蜡烛是一种浪费,但是今天晚上仿佛应当点红蜡烛,也像新婚之夜一样。
月香闩上了门,转过身来低声向他说:我刚才一直想问你,当着人没好说。怎幺收成这样好,妹妹家里怎幺吃粥?
金根没答话,他正在蜡烛倒过来,把蜡烛油滴在碟子上。
他们周家塬来穷得这样,月香说。我们上了媒人的当了!
金根不耐烦地笑了一声。什幺上了媒人的当!家家都是这样,我们这一向也是吃粥。
月香愕然望着他。为什幺?怎幺收成这样好,连饭都没得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