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秧歌(8)

秧歌(8)

作者:张爱玲

阿招已经睡了?她搭讪着问。

他大声叫阿招!阿招!孩子不肯来,还是他跑了去把她硬拉了来。

嗳哟,长得这样大了!月香略有点羞涩地笑着说。她把灯笼放低了,想仔细看一看,那阿招只管扭来扭去躲避着,但是越是躲,月香越是把灯笼照到她脸上来。那孩子急了,一使劲,挣脱了她父亲的手,向家里狂奔,以为家里总是安全的。她穿过了那月光中的青白色的院落。院子里地下散放着的长竹竿,用来编箩筐的,被她踢着,豁朗朗变成一片。四邻的狗越发狂吠起来。

小心点,别摔跤!月香叫喊着,匆匆跟在她后面进了院门。月影里看不真,竹竿又被她踢得豁朗朗响着。这座白粉墙的大房子是谭家祖传的财产,金根这一房分到了一间半屋子。紧隔壁的几间屋子,就是谭老大他们那一房的。这时候谭大娘就在窗户后面高声叫了起来:金根啊?是不是金根嫂回来啦?

嗳!是我,大娘!月香答应着。大娘你好!大爷好?

嗨呀!我刚才还在那儿惦记着你。我在跟老头子说:'今天几儿啦?怎幺还不回来呀?'

纸窗后面油灯移来移去,人影也跟着灯影一周晃动。老头子咳呛起来,孩子们从睡梦中惊醒了,哇哇哭了起来。

大娘,你睡了就不要起来了!月香说。我明天早上来给你请安。金有嫂好幺?

他家的媳妇连忙答应着,我好嗬,金根嫂。

没睡,没睡,正在这儿念叨你呢!谭大娘高声喊着。一面说着,已经息息率率穿好衣服,拔掉门闩,走了出来。老头子也出来了,手里挽着个火囟,一只竹篮里面装着两叁根炽炭,用灰掩着,成为一个经济的手炉脚炉。

进来坐!进来坐!月香说。

大家都到金根这边来,金有嫂带着孩子们也过来了。挤满一屋子人,坐不下,但是谭大娘硬拉着月香和她并排坐在床沿上。嗨呀!金根嫂。她带着笑叹息着:我一直在这儿说,怎幺这样狠心呀--一去就是叁年,一次都没回来过,孩子倒这样大了!她伸手去拉阿招,阿招躲在那青地白花土布帐子后面,把脸别过去,死命扳着床柱子不放。

叫妈谭大娘教她。

妈!金有嫂捏着喉咙叫着:叫妈呀!阿招。

老妇人在阿招屁投上拍了一下。你瞧瞧,你瞧瞧,长得多高了!用谴责的口吻,就仿佛孩子顽皮,闯了什幺祸。

金根微笑着站在阴影里。他常做到这样的梦,梦见她回来了,就是像这样,房间里挤满了人,许多熟悉的脸庞,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心里又有点恍惚起来,总觉得他们是梦,他是做梦的人。有时候仿佛自己也身入其中,有时候又不在里面。譬如有时候他们说得热闹,他插进嘴去,说了话人家也听不见。

谭老大坐在那里只管微笑,用一只毛竹筷子拨着篮子里的灰。他只问了月香一句话,而且是正着脸色,微仰着头,注视着离她头上一尺远的地方。航船什幺时候到镇上的?

中午到的。

从镇上走回来,走了四十里路,水总要喝一口的,金根想。他走到灶前去,火已经熄了,壶里倒还有些热水剩下,倒出来刚够一碗。他把碗端了来,一抬头看见黄黯黯的灯光下,坐着满满的一屋子人,他站在那里倒怔住了,不知道这一碗水是递给谁好。总不见得当着这些人向自己的老婆送茶。他终于红着脸走到谭老大眼前,将碗递到他手里。大家都笑了起来。谭大娘噼手把碗夺了过来,转递给月香,月香不肯接,她硬逼着她接下了。

你瞧你们金根金周到呀,金根嫂!她说。

大家哄堂大笑。连金有嫂,向来是愁眉苦脸,眼睛是两条笔直的细缝。她的微笑永远是苦笑,而像现在,她从心里笑出来的时候,脸上却似乎是一种讽刺性的笑容,其实她也绝没有讽刺的意思。

他们小两口子向来要好,谭大娘哈哈笑着说,好得合穿一条裤子。嗳呀,可怜嗬,这些年不见面--真造孽!

瞧这大娘,月香抱怨着,这些年不见,一见面就不说正经话!

呦!呦!嫌我讨厌了!我们走吧,走吧,老头子,别尽待在这儿讨人嫌了,也让他们两口子谈谈心。

谈什幺心?我们老夫老妻的,孩子都这幺大了!月香拉着她不放,谭大娘偏装腔作势的,再叁说:走吧,走吧!老头子,自己也要识相点。

大家都笑,金根也跟着笑,同时也帮着月香极力挽留,客人们终于不再挣扎了,被主人把他们捺到塬来的座位里。一坐定,就又继续取笑起来。倒像是新婚之夜闹房的情景了,金根心里想。他的妻也的确有点像新娘子,坐在床沿上,花布帐子人字式分披下来,她怕把头发碰毛了,把头略微低着点。灯光照着,她的脸色近于银白色,方圆脸盘,额头略有点低蹙,红红的嘴唇,浓秀的眉毛眼睛仿佛是黑墨笔画出来的。她使他想起一个破败的小庙里供着的一个不知名的娘娘。他记得看见过这样一个塑像,粉白脂红,低着头坐在那灰黯的破成一条条的杏黄神幔里。她这样美丽,他简直不大相信她是他的妻,而且有时候他喝醉了酒或是赌输了钱,还打过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