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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63)

作者:刘以鬯

我的思虑机构终於恢复功能,我知道我仍然存在。睁开眼,依旧模模糊糊的一片。

──他醒了!他醒了!他没有死!

很细很细的声音,来自遥远的地方,但又十分接近。我眨眨眼睛,烟雾散开了。

我看到一个慈祥而布满皱纹的脸孔,原来是雷老太太。

在奇异的境界里兜了一圈,返回现实。

现实是丑恶的;总比永恒的宁静有趣。我怕宁静,对自己的愚蠢不能没有後悔。

──不要难过,雷老太太说。世界上没有不能解决的问题。

──是的,是的,这个世界是美好的。

──新民:你是一个聪明人,为什麽要做这样的傻事?

(可怜的雷老太太,到现在还把我当作新民,但是我能告诉她:我不是她的儿子吗?)

──我知道你的心事,她说。这是我这些年来积下的一点钱,你拿去吧。

(我能接受她的施舍吗?没有勇气将她视作自己的母亲,就不能接受她的施舍。)

──以後不能再喝那麽多的酒了!

(我能说些什麽?面对这麽一位好心肠的老太太,我能说些什麽?她是一个受过严重打击而精神失去平衡的人,但是在我看起来,她比谁都正常。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关心我。不能再欺骗她。如果我答应戒酒的话,我必须实践我的诺言。)

──我一定不再喝酒!我说。

听了这句话,她抬起头。噙着泪水微笑。

她待我实在太好。整整一天,她坐在病床边陪我。我见她年事已高,劝她回家休息,她不肯。

在我喝下滴露之前,我以为我已失去一切;喝下滴露之後,我彷佛又重获失去的一切。

我是一个酒徒;雷老太太却将我视作稀世珍宝。雷老太太是个精神不平衡的老妇人;但是我从她处得到最大的温暖。在医院里躺了三天,我回家了。雷老太太一再阻止我喝酒,说是酒能乱性,喝多了,必会搅出祸事。她拿了三千块钱给我,要我暂时维持一下。我心里说不出多麽的难过;结果只好依照她的意思收下。当天晚上,我拉着雷先生到楼下茶餐厅去小坐。我将三千块钱还给他。他摇摇头。

──你环境不好,还是收下吧,他说。

四十二

保持头脑的清醒乃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清早起来,到维多利亚公园去看海,看九龙的高楼大厦,看蝴蝶们怎样快乐地飞来飞去。

夜色转浓後,酒瘾发作,浑身不得劲,坐也不是,立也不对,脾气暴躁到极点,犹如气球一般,大到无可再大,只需多吹一口气,立刻就会爆裂。当我划燃火柴时,我的手抖得厉害。於是我走进一家餐厅,向夥计要了一杯咖啡。(咖啡是不能解渴的,我想。)魔鬼在向我招手。那是一种磁性的力量,需要野蛮的感情。我听到银铃般的笑声,原来是一对似曾相识而又陌生的眸子。

我又在手指舞厅的黑暗中寻求新奇了。一心以为新的刺激可能变成酒的代替品。但是,过分赤裸的感情,缺乏神秘性。隔一层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遂有了迷漫之美。我想喝酒。我依旧极力抗拒酒的引诱。

走出舞厅,没有一定的去处。不敢经过酒吧门前,结果在皇后道边看橱窗。我是一个世纪病患者,极想变成诺言的叛徒。

那夜总会的灯饰是属於明天的,南美来的胴体使男宾们的血液流得更快。酒。酒。酒。每一只桌子上都有酒。萨克萨风永远不会觉醒的发抖的声音也含酒意。酒。酒。酒。每一个宾客手里都有一杯酒。只有我是叛徒。我面前放着一杯咖啡。七彩的灯光在纷乱中变成惊飞的群鸟。那南美来的胴体在掌声中消失。我是一个寻梦者,企图在梦中捕捉酒的醇味。说起来,倒是不容易解释的。我竟与自己宣战了。我的心绪很烦。忽然记起一句庸俗的话语:昨天已死去。其实,明天也没什麽好的。明天一定会变成昨天的。酒。酒。酒。那含有酒意的微笑最诱人。那含有酒意的鼓掌。声声都叩我心。我必须离开夜总会,让夜风吹去我的困惑。

坐在电车上,想到加谬的名言而失笑。法国智者说了一句俏皮话,就有一百个中国诗人争相引用。人类多数是愚昧的,都在庸俗的闹剧中扮演小丑。这是一个病态的世纪,读过书的人都不健康。我欲睡了。街风猛叩车窗,不能将乘客们嘴里吐出来的青烟吹去。骆驼烟。朗臣打火机。一条淡灰而绣着红色图案的领带。售票员一再用手背掩盖在嘴前打呵欠,可能是想起了正在熟睡中的虾仔与阿女。酒。酒。酒。不喝酒,连这座多彩多姿的城市也要伸懒腰了。月光似银,夜街极静。走进士多买一包香烟,却看到了几排洋酒。(何必这样虐待自己?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