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的拆去了,新的尚在建筑中。香港一九六三。年轻人都去修顿球场看夜波。
春园街的嘈杂。卖膏药的人嗓子已哑。人。人。人。到处是人,摩肩擦背,一若罐头里的沙丁鱼。那个梳长辫的妹仔蓦然惊叫起来,说是有人在她屁股上拧了一把。於是,笑声似浪潮。
有人将“丽的呼声”扭得很响。
“──给我一个吻,可以不可以,吻在我的脸上,做个爱标记──”
狭窄的街头,洋溢着古老的香港气息。外国人拿了相机猎取题材,将它当作卡萨布兰卡的暗巷。
红豆沙。莲子茶。鲜虾云吞面。日本肉弹献演热舞。妖精打架。每套五蚊。两个男人在梯间造爱。第一班良驹短途争霸。怎样挽救世道?天台木屋里有人放映小电影。
──什麽地方去?
──到“中央”去看何非凡的《去年今夕桃花梦》。
──买了戏票没有?
──买了。你呢?
──到“香港”去看打斗片。
火烧红莲寺,豹山神鹤剑,仙鹤神针,清宫剑影录,吸血神鞭,射鵰英雄,女飞贼黄莺,峨嵋剑侠传,江湖奇侠传,铁扇子,天山神猿,青灵八女侠,沉剑飞龙传,鸳鸯剑,剑气千门录,双龙连环钩,太乙十三掌,剑折天惊,魔侠争雄记,大刀王五──
十几岁的学童都看武侠小说。
有人从横巷走出,尾随着我,说是刚从乡下出来的“新野”,问我有没有兴趣。我耸耸肩,两手一摊。这是一个商业社会,女人也变成货物。
汽油灯像巨兽的眼睛。大牌档上有牛肉味扑来。我应该吃些东西了,五毫子买了一碗牛杂。有两个肤色黧黑的中年人,正在谈论莫振华下山的事。一个说莫振华依旧是全港最佳的左翼;一个说南华会必有其难言之隐。两个人都很冲动,脖颈上的血管犹如蚯蚓般地凸起。当我吃完牛杂时,他们打架了。起先,大家都很吃惊,後来,见他们扭作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又觉得相当滑稽。有人提高嗓音说:
──两个酒鬼!
看热闹的人齐声哄笑。
(酒鬼都是现实生活中的小丑,我想。)
然後走上一条破烂的木梯。按铃後,门上的小窗拉开一条缝。
一只眼睛,一只含有审判意味的眼睛。
──找谁?
──找一个女孩子,十五六岁年纪,笑起来,左颊有一个酒涡。
──她姓什麽,叫什麽名字?
──不知道。不过,我曾经到这里来过,是她母亲带我来的。她母亲常在海边找男人。
──噢,她们搬走了!
语音未完,小窗“嗒”的一声闩上。我叹口气,颓然下楼。落街後,才似梦初醒地责备起自己来了。我身上只有几块零钱,何必走去找她?寻思片刻,找不出什麽理由来支持自己的做法。
万念俱灰,只是缺乏离开尘世的勇气:惟其如此,才想见见那个比我更可怜的女孩子。
走到大道东,拐弯,向南走去,经过摩里臣山道,礼顿道,利园山道,到达铜锣湾。
在怡和街口见到一个失明的乞丐。我觉得他比我更可怜,毅然将身上所有的零钱全部送给他。
回到家里,在冲凉房见到一瓶滴露。
四十一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不是醉,只是神智不大清楚。
我忍受不住痛的煎熬。
除了痛,别的感觉似乎都不存在了。我彷佛听到一声尖锐的呼唤,却又无法用我的眼睛去寻求答案。我走进另外一个境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天,没有地,混混沌沌,到处是烟雾。我不需要搬动腿子,身体像气球,在空间荡来荡去。
我渴望听到一点声音,然而静得出奇。那宁静赛若固体,用刀子也切不开。
宁静将我包围了。宁静变成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我欲逃避,但是四周空落落的,只有烟雾。
讨厌的烟雾,纠缠如蚕丝。我不能永远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难道这是死後的存在?难道死後的情形是这样的?不,不,我还没有死。我相信一个人的死亡与诞生前的情形不会有什麽分别。)於是我看到一个模糊的光圈,不十分清楚,但是我知道那是光。
当这一点光华消失时,烟雾也不见了。宁静。宁静。无休止的宁静。可怕的宁静。冰块一般的宁静。
(──)
思想的真空。感觉突呈麻痹。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仍存在,事实上,已完全失去思想的能力。
黑。黑。黑。无尽无止的黑。
忽然听到很细很细的声音,听不清楚那是什麽,然而那是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