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谁?
──找张丽丽。
──她出街了,不在家。
说罢,将门关上。我第二次按铃,因为我听到里边有麻将声。门启,里边走出一个男人。这个人就是纱厂老板,我见过。
──找谁?他问。
──找张丽丽小姐。
──她已经嫁人了,请你以後不要再走来噜苏。
我坚持要跟丽丽见面。他脸一沉,拨转身,回入门内,愤然将门关上。我又按了两下门铃,但是这一次,走来开门的却是两个彪形大汉。
三十九
一家报纸将我的长篇版位刊登了别人的作品。
过两天,另外一家报纸将我的长篇版位刊登了别人的作品。
在这个时候,只有一样东西最需要:酒。
酒不能使我获得快乐;但是它能使我忘记痛苦。我曾经大醉过两次,想喝酒时,发现酒瓶已空。
没有钱买酒,也没有勇气向麦荷门商借。酒瘾大发时,竟伏在桌上哭得像个婴儿。雷老太太问我为什麽流泪,我不说,我不能将心事告诉她,惟有流泪。
没有酒,等於铁笼里的狮子,闷得连骨髓都发软。雷老太太一直在捕捉我的意向,始终没有想到我在发酒瘾。我心烦意乱,忽然产生一个可怕的思想:斗室就是笼子。闷得发慌,我必须出去走走了,因为身上还有一支派克五十一型的金笔。走进大押,当了十五块钱。然後是一杯白兰地。
举杯时,手在发抖。那一口酒,等於镇静剂,紧张的情绪终於松弛下来。
我在跟谁生气?
我责怪自己太低能,无法适应这个现实环境。我曾经努力做一个严肃的文艺工作者,差点饿死。为了生活,我写过不少通俗文字,却因一再病倒而触怒编者。编者的做法是对的;我惟有责怪自己。
今後的日子怎样打发?
找不到解答,向夥计再要一杯酒。我不敢想,惟有用酒来麻醉自己。我身上只有十五块钱,即使全部变成酒液喝下,也不会醉。我不知道,继续生存还有什麽意义?我想到死。
四十
海是陷阱。
海是蓝色的大缸。风拂过,海水作久别重逢的寒暄。大货轮载着数以千计的生命,小心惴惴地从鲤鱼门驶过来。有人兴奋得流了眼泪,却未必是悲哀。
太多的大厦令人有凌乱感觉。
渔船载失望而归,渡轮最怕桥梁的蓝图。一切皆在求证,其实所有的实物俱不存在。
保守派仍爱小夜曲。
有些不懂抽象画的人,以为蓝色堆在画布上就可以造成海水的形象。这原不是值得悲哀的事。值得悲哀的是:那些对抽象画一知半解的人,却在鼓吹抽象画。
向毕加索要求形象的表现,我们看到许多内在的柱子。
好的诗,决非铅字的堆砌。写“第五季”与“第十三月”的坏诗人太多了,结集在一起,专向子宫探求新奇,终於成为文坛的一个帮派。
海是陷阱。
海是蓝色的大缸。这时候,跳海的念头已消失,我变成风景欣赏者。
生的火焰需要一把扇子。第三只眼睛曾见过剪落的发屑。打一个呵欠吧,宇宙的眼睛正在窥伺感情怎样被切成碎片。
走进思想的森林,听到无声的呼唤。朋友,当你孤独时,连呼唤也是无声的。
忘不掉过去。
过去的种种,犹如一件湿衣贴在我的思想上,家乡的水磨年糕,家乡的猥亵小调。有一天,我会重视老家门前的泥土颜色。
我欲启开希望之门,苦无钥匙。
我们一直重视文学,连我们的祖宗也是。然而直到现在为止,我们还不能确定《金瓶梅》的作者是谁?《醒世恒言》的作者是谁?
《续今古奇观》的作者是谁?
恩情冷却了。希望凝结成冰。海水虽蓝,予我以憎厌的感觉。
自杀据说是懦夫的行为,但也需要勇气。
智慧如流星的一瞬,冷艳得很。茶杯上的雕纹,自然不是艺术。我看见熟读唐诗的人,神往在路边的广告牌中。
忽然想起一张唱片的名字:《香港的声音》。
两个美国水兵站在街边纵声而笑。
──听说玛丽亚到墨西哥城去了?
──是的。
──真可惜。如果那天晚上我少喝一点酒的话,她就不会嫁给那个墨西哥人了。
──是的,那天晚上你不该喝那麽多。
──现在到什麽地方去?
──钻蹄。
──想吃一客上好的牛排?
──想看一对又黑又亮的眸子。
又是一串刺耳的笑声,彷佛突然摔碎一只大花瓶。
夜色四合,霓虹灯犹如妓女一般,以鲜艳的颜色引诱路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