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决心办一本第一流的文学杂志;可是收到第一流的稿件,竟无法辨识其优点。
这是一件可悲的事情;比《前卫文学》的不能受到广泛注意更可悲。
(真正的文学工作者就是这样孤独的,我想。麦荷门也是一个孤独者;然而他所受到的痛苦远不及路汀多。麦荷门至今对文学仍有热诚;而路汀却连这一股热诚也消失了。如果不是我向他徵稿,他是不会做这种傻事的,路汀是一个甘於孤独的人,我又何必一定要鼓起他的写作热诚?)
於是我对荷门说:
──路汀旅居英国已有多年,很少机会用中文写文章。如果你觉得这篇《黄昏》不够水准的话,让我退还给他吧。
──荷门略一踌躇,居然打开公事包,将路汀的《黄昏》退还给我。
我气极了,立刻吩咐侍者埋单。我说:
──另外有一个约会,先走了。
──我也有事,一同下楼,他说。
乘自动电梯下楼,走出中建大厦,在街口与荷门分手。
我与荷门的友谊从此告一段落。
回到家里,第一件事便是重新写一封覆信给路汀。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向他解释,只好将实情告诉他:
“──收到大作时,我已辞去《前卫文学》的编务。现在的编者,是个对文学有热诚而欣赏水准相当低的青年。他从他母亲那里拿了五千块港币,一心想办优秀的文艺杂志;但是由於他的欣赏水平太低,杂志发刊的稿件(包括第二期的译文在内),多数不符理想。
“香港这个地方,不容易产生第一流的文学作品;也不容易产生第一流的文学杂志。环境如此,不能强求。
“你的《黄昏》是一篇杰作。许久以来,我没有读过这样优秀的短篇创作了。我向你致敬。
“不过,将这样一个优秀的作品发表在一本名为『前卫』而实际相当落後的文学杂志上,简直是一种浪费。因此,我建议你将它译成英文,发表在英美的文学杂志上。
“我的建议也许会引起你的猜疑,但是我愿意以我们二十多年的友谊来保证,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香港的文化空气,越来越稀薄了。书店里只有武侠小说、黄色小说、四毫小说、彩色封面而别字连篇的冒牌文艺小说──这些都是商品;而书店老板皆以赚钱为目的。他们需要的只是商品,不是真正的文学作品。
“我不愿意糟蹋你的佳作,所以将它寄回给你。
“最後,希望你能拨出一部分时间用英文撰写小说。如果你肯在这方面下些工夫,相信必可在国际文坛占一席地。──”
信寄出後,独自走进一家餐厅去喝酒。我希望能够暂时逃避一下,很想喝个痛快。
三十八
第一杯酒。
(有人说:曹雪芹是曹顒的遗腹子,有人说:曹雪芹是曹頫的儿子。有人说:曹頫是曹寅的义子。有人说:曹雪芹原籍辽阳。有人说:曹雪芹原籍丰润。有人说:曹雪芹卒於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有人说:曹雪芹卒於乾隆二十八年癸未除夕。有人说:脂砚斋是曹雪芹的舅舅。有人说:脂砚斋是曹雪芹的叔叔。有人说;脂砚斋是史湘云。有人说:脂砚斋是曹雪芹自己──曹雪芹死去才两百年;我们对这位伟大的小说家的生平竟知道得这麽少!)
第二杯酒。
(听说电车公司当局正在考虑三层电车。听说维多利亚海峡上边将有一座铁桥出现:听说斑马线有被“行人桥”淘汰的可能。听说狮子山的山洞即将凿通了。听说政府要兴建更多的廉价屋。听说尖沙咀要填海。听说明年将有更多的游客到香港来。听说北角将有汽车渡海小轮。听说──)
第三杯酒。
(在新文学的各部门中,新诗是一个孤儿,几十年来,受尽腐儒奚落。五四以前,我们没有白话诗;五四以後,我们有了白话诗。新诗之所以为新诗,就是因为之与旧诗不同。惟其如此,旧诗拥护者竟愚昧地借用堂吉诃德的长予,将新诗当作风车刺去。章士钊之流的被击败,早已成为历史;时至今日,如果再来一次论战的话,那就迹近浪费了。谈问题,做学问,切不可动意气。尽管意见相左,大家仍须心平气和,你把你的理由说出来,我把我的理由说出来,到了最後,总可找到正确的答案。如果讨论问题的人一味吊高嗓子,傚尤泼妇之骂街,卷起衣袖,瞪大眼睛,不求问题的解答,但斗声音的高低,哗啦哗啦地乱嚷乱喊,弄得面红耳赤,即使扭上法庭,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的。前些日子,我们的的确确看过这种丑剧的,现在虽然沉寂下来,问题依旧存在。有人读了些英文,就认为中国非“西化”不可;有人读了些四书五经,就认定救国惟复古一道,其实问题却是平常到了极点,只是大家不肯用常识去解释。我们是吃米饭的民族,每个人从小就养成吃饭的习惯,不易更改。但是,我们决不能因自己养成了吃米饭的习惯,就强辞夺理地否定面包的营养价值。答案就是如此的简单,没有必要花那麽大的气力去争辩。我们的祖先是用惯了油盏与蜡烛的;自从爱迪生发明了电灯之後,外国有了电灯;我们也有了电灯。这些年来,我们大家都在用电灯,一致承认它比油盏与蜡烛更光亮,更方便,更进步。如果将旧诗喻作蜡烛或油盏,那末新诗就应该被喻作电灯了。新诗是新文学各部门中最弱的一环,现在正在成长中。那些对蜡烛与油盏有特嗜的复古派,绝不应凭借一己的喜恶,对它大加摧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