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你的徵稿信,早已收到了,因为想好好写一个创作短篇寄给你,迟至今天才覆。
“自从来到英国後,曾经用英文写过几篇《旗袍的沿革》以及《缠脚与辫子》之类的无聊文字,发表在此间的报章杂志上。这样做,没有别的目的,只想骗取一些稿费。你来信指定要我写短篇创作,但是我连讲中国话的机会都很少,哪里还有能力写中国文章?不过,我对你办《前卫文学》的宗旨极表赞同,因此毅然重提秃笔,写了这个短篇给你。在落笔之前,我是颇有一些雄心的,写成後,始知力不从心。我在这篇创作中所采取的表现手法相当新,可是并不成功。如果你认为不及格的话,不妨掷入字纸篓,反正这是一个尝试,用与不用,对我全无分别。
“在英国,有时候也会遇到一些刚从香港或南洋各埠来此留学的年轻人,谈起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他们总是妄自菲薄地说我们的小说家全部交了白卷。其实,这样的看法显然是不正确的。事实上,数十年来,新文学小说部门的收获虽不丰,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表现的──特别是短篇小说。问题是大部分优秀的短篇小说,都被读者忽略了。由於读者的忽略以及连年的战祸,短篇小说湮灭之速,令人吃惊。那些在报章杂志上刊登而没有结成集子的固不必说,即是侥幸获得出版家青睐的,也往往印上一两千本,就绝版了。中国读者对作者的缺乏鼓励性,不但阻止了伟大作品的产生;而且使一些较为优秀的作品也无法流传或保存。为了这个缘故,我总觉得写短篇小说是一桩白费气力的事情。
“但是可叹的事还不止这一桩。
“如果我们的读者不能欣赏文学领域里的果实,那末外国读者更加无法领略了。鲁迅的《阿Q正传》曾经译成数国文字,但也并不能使欧美的读书界对我们的新文学有一番新的认识。相反,这篇小说的受人注意远不及林语堂译的《中国短篇小说集》──选自『三言』的几个古典短篇。外国人对中国发生兴趣的事,似乎永远是:男人的辫子、女人的缠足、鸦片、小老婆、旧式婚姻仪式、旧式的社会制度以及古老的礼教习俗──除此之外,他们就无法接受中国男人早已剪去辫子以及中国女人早已不再缠足的事实。
“诸如此类的现象,都是使有心人不肯从事严肃的文学创作的主要原因。
“你来信说我在抗日时期发表的几个短篇,相当优秀。感谢你的赞美。不过,我自己倒并不觉得它们有什麽好处。这就是我自己为什麽不将它们保存的理由。
“这些年来,在英国读了不少好书,对於小说方向,倒是比较看得清楚。不过,由於杂务太忙,同时也得不到任何鼓励,所以一直没有提笔尝试。当我收到你的来信时,我的喜悦实非笔墨所能描摹。我还没有完全被遗忘,至少有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居然还记得我的存在。你要求我写一个短篇创作给你,我很高兴。我甚至暂时停止集邮的好癖,每晚伏在书桌上写稿。对於我,这已经是一件非常陌生的事了。文章写好後,重读一遍,才知道荒废太久,眼高了,手太低。我不能写一个出色的短篇,原非出於意料之外的事情。这种情形,与一个运动员的成绩颇为相似。当他二十岁时,他曾经有过一米八十的跳高纪录,十年之後,以为自己至少可以越过一米六十的,结果连一米四十都无法越过。
“这个短篇,是一个失败之作。然而我还是将它寄给你了。这样做,只有两个理由:第一,我要你知道我确确实实为你写了一个短篇,虽然它是一个失败之作;第二,将这篇失败的作品寄给你,因为我知道今後恐怕连这样的东西也写不出。
“你给我一个考验自己的机会,我很感激你。我也许再也没有勇气执笔写小说了;但是我愿意坦白告诉你,我对於文学的兴趣决不会因此而消失。如果有优秀的作品,我还是乐於阅读的,如果你肯将《前卫文学》寄给我的话,我会感到极大的兴趣。──
信写到这里为止,署名是“路汀”。
路汀是一个严肃的小说家,产量极少,但是每一篇都有独特的风格与手法。抗战时期,他发表过几个优秀的短篇,写大後方的小人物怎样在大时代中求生存。朋友们对他的作品都予以相当高的评价。有的甚至说他的成就高过沈从文。不过,路汀是个教育家,必须将大部分的时间花在课堂里,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个邮识非常丰富的集邮家。所以,他的产量少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