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有这样的想法:如果读者能够给路汀更多的鼓励;或者像路汀这样优秀的作家能够专心从事写作;那末他将产生更多更成功的作品,应该是毫无疑问的。这些年来,为了生活得合理些,他带着妻子儿女到遥远的英国去做教书匠。他对文学的爱好一若集邮,属於玩票性质,并不认真。但是他的短篇写得那麽精采,正如他的邮集中藏有不少珍品一般。读者一向对他不大注意,他也毫不在乎。他所以会提笔撰写那麽几个短篇,完全是一种娱乐,其情形与粘邮票,听唱片,甚至看一场电影并无分别。惟其如此,才值得惋惜。我们这个国家,有多少天才被埋没了,不能得到发挥。只有那些惟利是图的作家们,却在外国专门贩卖中国的老古董,借此欺世盗名,以肥一己的私囊。路汀在英国住了几年,可能也看得眼红了。要不然,决不会撰写《旗袍的沿革》以及《缠脚与辫子》之类的文章的。对於一个像路汀这样有才气的人,写这种无聊文章,总不能不算是一种浪费。我倒是希望他拨出一部分时间来撰写短篇小说。但是,由於时期的荒废,再提笔,路汀就发现“眼高手低”了。这是他自己讲的话,未必可靠,且看他的作品。
路汀寄来的短篇,题名《黄昏》,八千字左右,以崭新的手法写一个老妪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睁大眼睛,凝视两个小女孩在草地上玩皮球。
题材相当普通,但表现手法非常别致。
首先,他不厌其详地描写晚霞在短短几分钟内的千变万化。
以千变万化的晚霞,象徵老妪烦乱的心情。老妪年事已高,对人世仍极留连;而美丽的黄昏却引起了她的恐慌。
她贪婪地望着两个玩皮球的女孩子,觉得她们在落日光照射下,更加美丽了。
老妪也曾年轻过的。老妪也曾在落日光下玩过皮球。但是,这些都已变成回忆。她知道自己即将离开人世,因此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意念。
她憎厌晚霞的千变万化。
她妒忌那个小女孩。
因此,当皮球落入池塘时,一个小女孩站在塘边流泪痛哭,老妪悄悄走到她背後,将她推入池塘。
这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短篇,不但题材新颖,而且手法高超。在描写老妪的心理变化时,路汀故意以晚霞来陪衬,并以之作为暮年的象徵,既细腻,又深刻,写来精采百出,令人拍案叫绝。
路汀在来信中说“这是一个失败的作品”,其实是不确的。依我看来,这是五四以来罕见的佳作。
我兴奋极了,立刻写了一封覆信给路汀。
“──大作《黄昏》收到了。这是一个罕见的佳作。作为你的忠实读者,我必须向你致贺。《前卫文学》已出两期,因为此间的文艺工作者多数改写通俗文字,想维持一定的水准,并不容易。以过去两期的内容来看,态度虽严肃,距离理想仍远。你的《黄昏》将使《前卫文学》成为第一流的文学杂志,同时逼使有良知的文学史执笔者非提到它不可。──”
我忍不住跟麦荷门通一次电话。
──路汀从英国寄来一个短篇,写得非常出色,想马上拿给你。
──好的。
──什麽地方见面?
──甘谷。
──什麽时候?
──现在。
搁断电话,我立刻出街搭乘电车,抵达“甘谷”,荷门已先我而在。
──这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短篇,我说。
麦荷门从我手里将稿件接过去,因为字数不多,当场读了一遍。读後,我兴奋地向他投以询问的凝视。他将稿件塞入公事包後,用淡淡的口气问我:
──吃不吃蛋糕?
冷淡的反应,使我诧愕不已。我问他:
──你觉得这篇小说怎样?
──还过得去。
──过得去?这是一篇杰作!
我激动地提高嗓音,使邻座的茶客们也吃了一惊。但是荷门脸上依旧没有鼓舞的表情,彷佛我的见解完全不值得重视。关於这一点,我倒并不介意,事实上,别人肯不肯重视我的见解,无所谓。问题是:一篇优秀的作品出现了,如果连荷门这样的人都不能欣赏的话,今後还会有什麽人愿意从事严肃的写作?
麦荷门对文艺的欣赏力并不高,他之所以毅然创办《前卫文学》,全凭一股热诚。
优秀的作品常常是没有价格的;有价格的作品往往庸俗不堪。这就是武侠小说为什麽能够畅销;而戴望舒译的《恶之华掇英》竟连三百本都卖不掉。
荷门明知办《前卫文学》非蚀本不可,却有勇气办。这一份勇气固然值得钦佩,但是不能辨别作品的优劣,办这份杂志的意义也就随之丧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