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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56)

作者:刘以鬯

然後她也笑了。也噙着泪水。

让我静静地休息一下,我说。

她叮咛我几句,走了。临走时,脸上仍有焦虑的表情,看起来,很像做母亲的人意外地见到突然受伤的儿子。

忽然想到浴间有一瓶滴露。

那是一瞬即逝的意念,扭熄灯,渴望走进别人的梦境。

不知道继续活下去还有什麽意义?但是十个活人中间,至少有九个是不想探求生存的意义的。我又何必自寻烦恼,人生原是上帝嘴里的一句谎话。

三十六

上午八点:翻开日报,在副刊里看了几篇黄色文字。

上午九点一刻:我想喝酒,但是酒瓶已空。我伏在书桌上,将两家报纸的连载小说写好。

上午十点半:雷老太太出街回来,说是信箱塞着一本书,打开一看,原来是《前卫文学》第二期。我彷佛见到了一个久别重逢的老友,情绪登时紧张起来。但是,当我将内文约略看过一遍之後,我是大大地失望了。麦荷门无法找到水准较高的创作;同时在译文方面也错误地选了一些陈旧的东西;一篇讨论狄更斯的写实手法;另一篇则研究莎士比亚的喜剧。狄更斯与莎士比亚无疑是世界文学史上的两个巨匠;但是一本题名“前卫”的文学杂志应该在其有限的篇幅中多介绍一些最新的作品与思潮。事实上,研究狄更斯与莎士比亚的专书不知道有多少,《前卫文学》偶尔发表一两篇评介文字,决不会产生任何作用。这样的做法,显然有悖於创办这本杂志的宗旨。但是我已变成一个依靠撰写黄色文字谋生的人,当然没有资格再给荷门任何忠告。我叹了一口气,将这本《前卫文学》掷入字纸篓。

中午十二点半:我在“金马车”吃罗宋大餐,边吃,边联想到旧日上海霞飞路的“弟弟斯”与“卡夫卡斯”。那些没有祖国的白俄们,如何用古老的烹调法去赚取中国人的好奇。

下午两点半:我在“豪华”戏院看电影。一张陈旧的片子,依旧不失其原有的光泽。

下午四点半:我在怡和街遇见一个老同学。他吃惊地问我什麽时候到香港的,我说十几年了。他说他在这里也住了十几年,怎麽从未跟我碰过头。於是一同走进情调优美的“松竹餐厅”。他要了咖啡;我要了茶。他敬我一支烟,但是那是一种廉价烟,吸在嘴里,辣得很。问起近况,他说他在一家进出口商行当杂工。我听後,久久发愣,尝到了一种凄凉的滋味(一个大学毕业生,为了生活,竟在一家进出口商行当杂工。这是什麽世界?这是什麽时代?)然而他还在笑;而且笑得如此安详。他说他明白我的意思;同时用乐观的口气作了一番解释。按照他的说法:大学毕业生做杂工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即使拉黄包车,也决不可耻。重要的是:自己能不能安於贫?能不能减少自己的慾望?能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现实?

下午五点半:与这位老同学在街口分手,望着他的背影,我见到了一个平凡的巨人。

下午五点三十五分:走进一家书店,有人将乾隆壬子程伟元“详加标阅改订”的第二次木活字排印本百廿回《红楼梦》全部影印出来了。这是近年出版界的一桩大事,值得赞扬,如果一般惟利是图的盗印商也肯做一些诸如此类的好事情的话,对於下一代必可产生极其良好的影响。

下午六点正:坐在维多利亚的长椅上,看落日光将云层染得──

下午六点四十分:沿着英皇道向北角走去。十年前的北角像一个未施脂粉的乡下姑娘;今天的北角是浓妆艳服的贵妇人。

晚上七点一刻:在“四五六菜馆”饮花雕。夥计特别推荐新的蛏子。我要了一碟。离开上海到现在,已经十四年了。整整十四年没有尝过蛏子。想起似烟的往事,完全辨不出蛏子的鲜味。

晚上八点十分:站在一家玩具店门前,看橱窗里的玩具。童心未泯?抑或太过无聊?

晚上九点:搭乘电车去湾仔,在一家手指舞厅购买廉价的爱情。我知道我是想去寻找杨露的;但是我竟一再欺骗自己。走进舞厅後,心里想叫杨露坐台,嘴上却讲出另外一个舞女的名字。那舞女笑眯眯地走过来,坐定,细声告诉我杨露已经辍舞了。我心似刀割,紧紧搂着她,将她当作杨露。杨露是一个可怜又复可爱的女孩子;她接受了我的同情;却拒绝了我的爱情。对於我,这是一次难忘的教训。

晚上十一点半:我与一个自称只有二十岁的老舞女在“东兴楼”吃消夜。我并不饥饿,但是我向夥计要了一些酒菜。我并不喜欢这个老舞女,但是我买了五个钟带她出来。当我跟她共舞时,我感到孤独。乐队企图用声音使人忘记时间。人的感情被烟雾包围了。忽然有人轻拍我肩,回过头去,原来是梳着雀巢发型的司马莉。很久不见了,这位早熟的女孩子依旧涂着太黑的眼圈。她说她的父母到朋友家里打麻将去了。她说她已辍学。她说她决定下个月结婚。她说她很愉快。她说她希望我能够参加她的婚礼。关於这一点,我坦白告诉她:我是不会参加的。她笑了,笑得很狡狯。她用揶揄的口吻指我胆小似鼠。我并不觉得这是一种侮辱,因为她仍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