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里躺了几天,不能执笔撰写连载小说。出院後,有一家报馆的负责人向我提出警告,说是以後绝对不能断稿,即使病在医院,也不能。
这是职业作家的悲哀。
在香港,一个职业作家必须将自己视作写稿机器。如果每天替七家报纸写七个连载文字,不论武侠也好,随笔也好,传奇也好,故事新编也好,这架机器就得挤出七千字才能算是完成一天的工作。
人与机器究竟不同。
人是有感情的。
可是在香港做职业作家,就必须将自己视作机器。情绪不好时,要写。病倒时,要写。写不出的时候,要写。有重要的事需要做的时候,也要写。
在香港,万般皆上品,惟有读书低。文章倘想跻於商品之列,只好不问价值;但求价格。
机器尚且会有失灵的一天,人怎会不病?在香港,做一个职业作家,竟连患病的自由也没有。我很生气,毅然向那家报馆负责人表示不愿继续为他们撰稿。
他大笑。笑声极响。我愤然走出报馆,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饮酒。
我要喝酒,我要喝酒,我要喝更多的酒。笑声犹如四堵墙壁,围着我,使我无法用理智去适应当前的一切。我在一家餐厅喝了些酒;然後与一个的士司机交换了几句,然後见到一对明亮似钻石的眸子。
──你又喝醉了,她说。
──没有醉,我说。
──也许你还没有醉,不过,你不能再喝了。
──为什麽?
──因为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做什麽?
──我的女儿很想见见你。
──你是说:你要将你的女儿介绍给我?
──正是这个意思。
──多少钱?
──三百。
──我还没有中马票。
她笑了。血红的嘴唇映得牙齿格外蜡黄。(她不应该抽那麽多的烟,我想。)
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地板变成天花板。有人大声责备我,世界犹如万花筒。我笑。她也笑。於是见到一个年纪很轻很轻的女孩子,不会超过十四岁,比司马莉与杨露还小。我不敢看那充满了恐惧神情的眼睛,心里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感觉,想走,给那个徐娘拦住了。
──我没有钱,我说。
──别以为她年纪轻,她一定可以使你得到快乐。
──我知道;但我没有那麽多的钱。
──你有多少?
我从口袋里将所有的钱财都掏出来,七八十元。她一把夺了去,疾步走出房间,将房门关上了。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却不知道什麽原因。那小女孩端坐在床沿,低着头,像旧式婚姻的新娘。很窘。空气犹如凝固一般。
──你几岁了?我问。
──二十。
(谎话!多麽可怜的谎话!我想。)
──你常做这种事情?
──这是第一次。
(谎话!多麽可怜的谎话!我想。)
──你愿意这样做?
──我父亲病了,没有钱买药吃。
我掉转身,拉开房门,如同一匹脱缰的马,飞也似地往外急奔。我跌了一跤,被两个好心的路人扶起。我彷佛被人殴了一拳,痛得很。
(这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这是一个丑恶的世界!这是一个只有野兽才可以居住的世界!这是一个可怕的世界!这是一个失去理性的世界!)
文章变成商品。
爱情变成商品。
女孩子的贞操也变成商品。
那个无耻的徐娘,知道男人们不喜欢她那皱得似地图的肚皮了,觉悟於磁力的消失,竟将个半醉的男人与她的女儿关在一间板房内。
(也许这不是第一次,我想。也许这个女孩子已染上了花柳病。多麽可悲呀,一个未成年的花柳病者。)
突然的觉醒,犹如剧终时的灯火骤明。酒不是逃避现实的桥梁。当现实丑到无法面对时,酒与水不会有什麽分别。那一对可怜的眸子,如黑夜的星星被乌云掩盖。在这罪恶的集中营里,女孩子被逼动用原始的资本。
一条街。来来往往的都是野兽。笑声不会钻入自己的耳朵,谁也不能从镜子里找到自己。
有哑音狂呼号外,原来是赛马期的“战果”。
周围都是不顺眼的事物,像攀墙草的茎,缠着我的感受。想逃;无处可去。最後,发现已躺在自己的床上,雷老太太在我耳畔说了一连串的问话,嘁嘁喳喳,犹如刚关在笼子里的麻雀。我有太多的谜,欲求解答,结果更糊涂。
我哭。
雷老太太也陪我流泪。
於是我噙着泪水笑了,觉得这位老太太实在滑稽得很。当她说话时,声音十分微弱,教人听了,产生残烛在风中摇曳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