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酒徒(50)

酒徒(50)

作者:刘以鬯

(如果“影评人”根本不知电影为何物的话,谁还能负起督导的责任?)

(只要是瑰丽七彩,只要是从头打到底的西部片,只要是路易的斗鸡眼,只要是外型漂亮的女主角,只要是猫王主演的歌唱片,只要是“××夜生活”之类的什锦片,只要是义大利的宫闱打斗片──都能够获得此间“影评家”的叫好。)

(在香港,良片是劣片,劣片是良片。)

(香港电影的另一个问题是:明星太多;演员太少。女人为了赚取“明星”的头衔,即使每个月只拿两百块钱薪水,一样肯干。理由是:有了明星头衔後,就可以在其他方面获得更大的酬劳。)

将报纸翻到副刊版,发现我写的《潘金莲做包租婆》已由编辑先生加上插图。像这样的文字,原已相当露骨,加上插图之後,更加不堪入目。

(不能再写这种东西了,我想。这是害人的。如果不能戒酒的话,受害的将是我自己。如果继续撰写黄色文字,受害的是广大读者群。但是,我必须继续生存下去。事实上,即使我肯束紧裤带,别人却不会像我这样傻。我不写,自有别人肯写。结果,我若饿死了,这“黄祸”也不见得会因此而消失。)

翻到“港闻”版,又有两个人跳楼。

(香港高楼大厦多,跳楼的人也多。难道这个世界当真没有一点值得留连的吗?)

向点心妹拿了一碟芋角与一碟虾饺。(这是现实,我想。)

身上的钱,大部已被那个陌生女子取去。付了茶钱,所剩无几。走去电车站,到中环一家报馆去预支了一百块钱稿费,然後踩着悠闲的步子,到皇后道去看橱窗。(对於那些专买非必需品的贵妇们,橱窗是吸铁石。)然後我见到一个很美很美的女人,从头到脚几乎全是紫色,看起来,像一朵会走路的紫丁香。(美丽的女人都是上帝手制的艺术品,我想。)然後走进一家幽静的小咖啡店,要了一杯酒,掏出原子笔与原稿纸,打算将这一天的文债还掉。由於刚刚见到了一个绝色女子,笔底下的潘金莲刁刘氏全变成那个模样,写起来,不但顺利,而且颇多神来之笔。

──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抬头一看,原来是旧日重庆报馆里的一位老同事。此人姓沈,名家宝,过去在重庆跑新闻,华莱士来华时写过一篇特写,相当精采。那时候,他是一个小白脸。现在也是中年人了,作笑时,眼角的鱼尾纹特别深。我们已有多年没有见面,虽然大家都在香港。他贪婪地端详我,有意在我脸上寻找皱纹。

──告诉我,你在做些什麽?

──卖文为生。

──好得很,好得很!

──做一个写稿匠,有什麽好?

──香港有几位多产作家,每天写一万多字,收入不恶,听说有的不但坐了汽车,还买了洋楼。

──那是极少数的几个。

──你现在写几家报纸?

──四家。

──不算少了,最低限度,生活决无问题。

──不一定。

──你单身单口,每个月有成千收入,怎会不够?

──不是这个问题。

──难道还有其他的困难?

──在香港,卖文等於妓女卖笑,必须取悦於顾客,否则就赚不到稿费。

沈家宝感慨系之地叹息一声,说是乱世年头,能够活下去,已算幸运,哪里还能谈其他?然後我要他将近况告诉我。他说他已改行做生意,前年纠集了一些资本,与几个朋友合资创设一间塑胶厂,专门摹仿日本胶公仔,生意相当不错。

──去年赚了三十几万,添置了一些机器外,所有厂里的员工在年底都能分到五个月的红利。

──恭喜你。

──下个月初,我要到日本去兜一圈,拿些新的样品回来,同时还打算定一批日本的胶布和机器。

──为什麽一定要买日本货?

──便宜,价钱便宜。

──但是,你还记得不?当年我们在重庆的时候,日本飞机炸死了多少无辜同胞。这是我们亲眼目睹的事实,这些是惨痛的事实,难道你完全忘记了?

沈家宝笑不可抑,说我是天字第一号傻瓜。我不明白他的话意,他说:

──当你从九龙乘坐渡海小轮来到香港时,特别是晚上,你一定会注意到海边建筑物上的商业广告牌。

──是的。

──你知道不知道这些广告牌中,日本货占了百分之七十。

──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现象!

──有什麽可怕?香港不知有多少商人因为推销日本货而发了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