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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48)

作者:刘以鬯

──对,对,你说得一点也不错,剧本是一部电影的灵魂。以,我认为公司方面肯出五百元的代价买我的小说去改编,是一种进步的表现。

──对不起得很,恕我不客气地指出,制片家如果专在四毫小说中寻找材料的话,电影不但不会进步,而且会进入死巷!

──这──这不能一概而言,事实上,四毫小说也不是全部要不得的。

──四毫小说当然也有优劣之分,不过,我们必须认清四毫小说的对象是哪一阶层。

──你倒说说看,四毫小说的对象究竟是哪一阶层?

──就是那些专看低级趣味电影的观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很简单,将四毫小说改编成电影,说明制片家只想争取低级趣味的观众。制片家仍以赚钱为最高目标,哪里谈得上提高水准?

──你这一番话,完全不切实际。今天香港的制片家,谁不将拍片当作一种生意?在香港,艺术是最不受重视的东西,抽象画家受尽奚落,不到外国去举行展览会,就不能获得知音。电影虽然被人称作第八艺术,实际上,跟交际舞一样,一到香港就变了质。交际舞成为贩卖色情的借口,电影艺术却是商人赚钱的另一种方式。

──所以,我认为大作的被电影公司改编为剧本并不是一件可喜的事情。

──我可以不劳而获五百块钱。

──如果这样讲,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我从未有过野心。我之所以撰写四毫小说,因为这钱赚得比较容易。我之所以如此兴奋,因为我又多了一笔额外收入。谈到艺术,我是一窍不通的,我常常觉得广告画比抽象画好看得多!

我笑。他也笑了。夥计端牛柳来,嫩得很,风味别具。香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四毫小说的作者可以天天吃牛柳,严肃的文艺工作者却连牛柳的香味也不容易嗅到。我得庆幸我的运气不坏,遇到这样一位运气比我更好的“小说家”。

吃过牛柳,不愿意跟他讨论下去,站起身,说是另有约会,走了。这个沾沾自喜的“小说家”,实在悲哀得很。他连小说的门都没有摸到,却被庸俗的制片家捧坏了。

铜锣湾的灯。红的。绿的。蓝的。於是想起一则虚构的故事:一个潦倒的文人忽然被一个有钱的姨太太爱上了。他似乎获得了一切,很快乐。这快乐等於肥皂泡,因为他已失去一切。香港人的快乐都是纸紮的;但是大家都愿意将纸紮的爱情当作真实。上帝住在什麽地方,那被人称作地狱的所在何以会有这麽多的笑声?

一只满载希望的船,给海鸥带错了方向,空气是糖味的。空气很冷。

(有人自以为是诗人,竟将方块字误作积木,我想。没有人握有诗的执照,所以谁都可以写诗。几十个方块字就可以凑成一首诗,所以我们这一代冒牌诗人特别多。诗是没有真伪的。诗只有好坏。不过,诗人却不同。诗人是有真伪之分的。我们这一代,伪诗人多过真诗人。伪诗人的坏诗太多,使一般人对真诗人的好诗反而产生误解。)

(如果没有真正的批评家出现,中国文艺是不会复兴的。)

(从五四到现在,我们还没有出现过一个权威的文学批评家。刘西渭写过两本小书,文章做得很好,但见解不够精辟。他批评了曹禺的剧本,曹禺指责他说错了话;他批评了巴金的小说,巴金也不肯接受他的看法。)

(旁观者清,作家需要灯塔的指示。)

(没有真正的批评家出现。中国文艺是不会复兴的。)

(我为什麽又会想到这些问题?我应该多想女人。)

一盏昏黄不明的灯下,出现一对黑而亮的眸子。以为在做梦,竟是现实。我不知道她姓什麽叫什麽;更不知怎麽会认识她的。我们相对而坐,面前各自有一杯威士忌。

──你的酒量不错,她说。

──我?我根本不会喝酒。

──别撒谎,我亲眼看你喝了六杯威士忌。

──是吗?

──刚才你好像醉了,伏在桌上,睡了半个钟头。

──这就证明我的酒量并不好。

──但是你没有醉。我知道的。

我望望她,她有一对黑而亮的眸子。她说得一点也不错,我没有醉。看看表,分不清长针短针。

──几点?我问。

──十二点一刻。

──我们该走了?

──是的,我们该走了。

──到什麽地方去?

──随你。

我吩咐夥计埋单。走出夜总会,一辆的士刚刚停在我们面前。坐进车厢,合上眼,立刻陷於迷蒙意识,不知道女人跟司机将我们载去什麽地方。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家公寓的板房里。头很痛,脑子里有个问题:那个女人到什麽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