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知识分子,我们不能像那些惟利是图的无知商人一样,将那八年的惨痛经验全部忘记。
──为什麽不能?再说,日本现在是一个民主国家了,过去的好战分子皆已受到惩罚,今後再也不会侵略邻邦。
──我很怀疑。
──这是事实,用不到多疑。
──我相信他们的武士道精神还是存在的。
望着沈家宝脸上的表情,我知道他是不同意我的看法的。不过,我们究竟是多年老友了,纵或意见不同,还不至於闹得面红耳赤。事实上,整个东南亚区,除了新加坡的华人外,很少人还记得过去的那一笔血债。
话不投机,沈家宝将烟蒂揿熄在烟碟里,将三明治匆匆吃下,掏钱埋单,露了个伪笑,走了。
沈家宝走後,我继续写稿。将四家报馆的积稿全部写好,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回到家里,雷老太太神色紧张地问我:
──急死我了,新民,你为什麽一夜不回?
可怜的老人,又将我当作她的儿子了。没有等我答话,她冉冉走进厨房,端了一碗莲心桂圆汤出来,抖巍巍地放在我面前,要我喝下。
喝下热气腾腾的桂圆汤,解衣上床。我做了一场梦。
三十二
我走进一面偌大的镜子
在镜子里找到另外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和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极其相似然而不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
这个世界里有我
然而不是我
这个世界里有你
然而不是你
这个世界里有他
然而不是他
这是一个奇异的世界犹如八卦阵一般教每一个人走到里边去寻找自己
在这个世界里恋爱不是双方面的事每一个人都爱自己
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可以从自己的额角上看到时间的脚印
在这个世界里白发与皱纹是两样最可憎的东西
在这个世界里只有眼睛最真实除此之外都是影子
在这个世界里每一个人都没有灵魂
我倒是愿意做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在这个世界逍遥自在地过日子不知道快乐也不知道忧愁成天用眼睛去观察另外一个自己以及另外一个世界
三十三
醒来,天花板上有个彩色的图案,忽而黄,忽而绿,忽而黄绿交错。望望窗,夜色已四合。翻身下床,走去窗边俯视,原来对街一幢四层楼宇的天台上新近装了一个很大的霓虹灯广告牌。商人是无孔不入的。不久的将来,当新鲜感消逝时,我必会憎厌这彩色光线的侵略。不过,现在我却欢迎这突如其来的热闹。我用小孩子看万花筒的心情去欣赏这新颖的广告牌。
有人敲门,是雷太太。
──电话,她说。
我匆匆走入客厅,拿起电话,原来是麦荷门。他约我去“兰香阁”饮茶。
见到麦荷门,第一个印象是:他消瘦了。不必问,准是《前卫文学》的担子压得太重,使他透不过气来。谈到《前卫文学》,他说:
──第二期已经付印了,创作部分还是找不到好稿子。
──是的,大家都去撰写通俗文字了。
──这样下去,水准越来越低,完全失去创办这个杂志的意义。
──不一定,我说。事实上,此时此地想徵求独创性的作品,的确相当困难。不过,译文部分倘能维持创刊号的水准,杂志本身依旧具有积极的意义。创刊号的销数怎麽样?
──很坏。
──坏到什麽程度?
──星马一带运了一千本去,据那边的代理写信来,最多只能卖出三十本,希望我们下次寄书的时候,寄一百本就够了。
──一百本?
──即使是一百本,代理商还提了几个要求。
──什麽要求?
──第一,封面不能继续维持这样朴素的作风,如果不能用橡皮车印,至少也要三色套版。第二,内容方面,减少译文,加多几个长篇连载。
──长篇连载?
──他说读者不喜欢阅读短篇小说,想增加销数,必须增加长篇连载。
──好的短篇创作尚且不容易找,哪里有办法找到够水准的长篇小说?
──代理商所指的长篇小说跟我们心目中的长篇小说不同。他所要求的,乃是张恨水式长篇小说。
──张恨水的东西,属於鸳鸯蝴蝶派;怎麽可以算是文艺作品?
──在代理商的心目中,武侠小说也是文学的一种形式。前些日子,不是有人还在提倡什麽“武侠文学”吗?
──你的意思怎麽样?
──这还用说?如果《前卫文学》为了销数而必须刊登鸳鸯蝴蝶派小说的话,那还成什麽“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