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月一号起,我不做了。
──跳槽?
──不是。
──对蜡板生涯感到厌倦?
──不是。
──既然这样,为什麽忽然有辍舞的念头?
──嫁人!
──谁?你的对象是谁?
──一个年轻的舞客,你没有见过。
这“年轻”两字犹如两枝箭,直射我心,又刺又痛。我举起酒杯,一口将酒喝尽,心乱似麻,只是不开口。杨露说我醉了。我摇摇头。杨露用纤细的食指点点我的脸颊,说我的面孔红得像舞台上的关老爷。我知道我很激动;但是杨露竟视作酒的反应,我难免不感到失望,因为杨露对我的感情全不了解。
──你家里的负担可不轻?辍舞後,他们的生活费由谁来负担?
──我不能为了他们一辈子不出嫁!
──他们必须活下去。
──这是他们的事。
听语气,杨露对她的父母颇不满意。几经询问,才知道杨露曾经为了自己的婚事与嗜赌的父亲吵过嘴。
杨露的固执,犹如一棵松树。就一般情理来说,她的反抗不但是应该的;而且是必须的。不过,对於我,事情的突如其来,一若淋头冷水。我一直以为杨露对我有特殊的好感,现在才证明不是。我与杨露间的感情等於一张薄纸,用蘸着唾沫的手指轻轻一点,就破。
三十四
我的感情发炎了,必须从速医治。酒是特效药,我一再倾饮烈性酒。
杨露的眼睛极媚。午夜的私语仍难遗忘。我将从此失去她了,一若扒手从我口袋偷去钱财。爱情与钱财都是重要的东西,失去钱财固可哀;失去爱情更可悲。
一杯。两杯。三杯。四杯。──
眼睛变成繁星,在一块小小的空间中跳团体舞。当北风脱去棉袍时,疯狂似花朵茁长。
有歌声不知来自何处。有人徵求纪德的《伪币制造者》。时代不同了。画家必须约束自己,不要用太少的颜色去表现内心世界。只有阳光底下的事物才有那麽多庸俗的色彩。杨露也庸俗:她的嘴唇涂得太红。
──不能再喝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当然是杨露。但是杨露背弃了我,使我的感情受了伤害。我必须在她面前虐待自己,让她看了难过。)
我举杯喝酒。
当她阻止夥计再端酒来时,我将钞票掷在桌面。
一杯。两杯。三杯。
──不能再喝了。
(语气含有谴责意味,我听得出。但是我必须在她面前虐待自己,让她看了难过。)
眼泪是先头部队,狂哭随後。牧者迷失路途,抑或那一群小羊?忽然想到七十二。这七十二是蓝色的,因为我喜爱蓝色。
七十二像风扇一般,旋转不已,用欣赏风景的眼睛去观看,却给风景嘲笑了。
电车在唱歌。霓虹灯以强烈的光芒强迫路人注意。有苍蝇停在我的鼻尖上;但春夜仍寒。这是需要一点勇气的,一只夏日的动物怎样熬过隆冬。
梦破了。
梦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城。梦是猩猩笔底下的素描。梦是神话的儿子。梦是幻想的碎片。梦是虚妄。
思想有无形态?如果有的话,能不能用文字去表现它的蜕变?
文字是一种语言;而语言却是思想的奴隶。
就某种意义上,思想的范围比空气还大。用小刀割一块思想,放在实验管中,从它的组织去认识无限大。
思想是没有极限的。
宇宙有极限吗?
有的。宇宙的极限就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每一个人有一个世界。每一个人有一个宇宙。当这个人死亡时,世界消失了;宇宙也消失。宇宙的存在不是谜。生与死也不是谜。整个宇宙是一只思想的盒子。这盒子是神的玩具。神在宇宙的极限外边,将宇宙放在自己的掌心中,玩弄着,一若七岁孩童玩弄他的小铅兵。
神在人的心中。
心与思想是一对孪生子。宇宙是最大的东西;同时也是最小的东西。它是一只思想的盒子。当你把它想像作无限大时,它就无限大。当你把它想像作无限小时,它就无限小。当思虑机构失去效用时,它就不存在了。
思想是神。思想是造物主。思想是宇宙,思想是主宰:思想是每一个人的总指挥。
每一个人必须用思想去控制思想。
现在,思想醉了,思想越出轨道。乱若枯草,在黑色中捕捉黑色,在圆的范围内兜圈子。
我终於听到自己的笑声。然而这不是真正的觉醒。这是一种偶发的觉醒,犹如爆竹一般,一闪即逝。
然後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