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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46)

作者:刘以鬯

如果《前卫文学》不能维持一定的水准,它将完全失去存在的意义。

麦荷门不惜以他母亲的积蓄作孤注一掷,为的是想替中国新文学保存一点元气;但是符合要求的创作不易求,更因为是定期刊物,到了发稿的时候,找不到佳作,只好随便约几篇急就章充数:这样一来,内容贫乏,必将成为雅俗俱不能接受的刊物。

我很替麦荷门担心。

麦荷门的五千块钱迟早要赔光的。问题是:这五千块钱必须赔得有价值。

《前卫文学》创刊号虽然与理想仍有相当距离,但译文方面的选择,显然是明智的。不过,今後单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恐怕连这个水平也不能维持。

我想约荷门见一次面。

但是没有勇气打电话给他。

荷门是个有个性的年轻人。他可以接受失败,却未必愿意接受一个撰写通俗文字者的援助。再说,我一天要写四家报纸的连载小说,哪里还有时候帮助他?

我叹口气,将那本《前卫文学》往字纸篓一掷,抽枝烟,斟了半杯酒。坐在写字台前,提起笔,开始撰写《潘金莲做包租婆》的续稿。

酒与黄色文字皆能产生逃避作用。没有勇气面对现实的人,酒与黄色文字是多少有用处的。

忽然有人轻叩房门,拉开一看,原来是雷太太。她说:

──有人打电话给你。

走去电话机旁边,拿起听筒,竟是麦荷门。

──寄给你的创刊号,有没有收到?他问。

──收到了。

──怎麽样?希望你能给我一些忠实的批评。

──我钦佩你的勇气与毅力。

──除了勇气与毅力之外,内容方面,你觉得怎样?

──很好,每一篇都够水准。

这是违心之论,连麦荷门也听得出来。麦荷门是朋友中最真挚的一个;然而我竟对他说了假话。事实上,要是麦荷门不尊重我的意见的话,也不会打电话给我了。我不能太自卑。虽然大部分同人已经将我视作武侠与黄色小说的作者;相信麦荷门是不会这样想的。最低限度,他还希望能够听听我的意见。但是,我竟这样虚伪,没有将心里想说的话坦白讲出。

──创作部分怎麽样?麦荷门问。

──虽然弱了一点;也还过得去。

──我希望你能够给我一些坦白的意见。

──几个短篇都是写实的,手法相当陈旧。今天的小说家应该探求内在真实,并不是自然的临摹。塞尚曾经在左拉面前坦白指出临摹自然的无用,认为艺术家应该设法去表现自然。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此时此地的小说家肯继续从事文艺工作的已不多,哪里还能要求他们去探求内在真实!

──这也是实情。

──所以,我只能将译文的水准尽量提高,希望借此促请文艺工作者的觉醒。

──创刊号的译文部分不错。

──第二期即将发排了,我知道你忙,没有时间为《前卫文学》译些东西。不过,你读书甚多,提供一些材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最近我完全没有读文学书。

麦荷门“噢”了一声,将电话搁断。我回入卧房,坐在书桌前,继续进行文字的手淫。

一个字也写不出。

做一个职业作家,并不如一般人想像得那麽舒服。当你心绪恶劣的时候,你仍须强迫自己去写。

好在这种东西全无思想性,只要将一些性行为不太露骨地描写出来,就可以换取读者的叫好了。

(香港真是一个怪地方,艺术性越高的作品,越不容易找到发表的地方;相反,那些含有毒素的武侠小说与黄色小说却变成了你争我夺的对象。)

(香港真是一个怪地方,不付稿费的杂志,像过去的《文艺新潮》,像过去的《热风》,常有优秀作品刊出;但是那些依靠“绿背津贴”的杂志,虽然稿费高达千字四十元,刊出的“东西”常常连文字都不通,遑论作品本身的思想性与艺术性。)

(香港真是一个怪地方,价值越高的杂志,寿命越短,反之,那些专刊哥哥妹妹之类的消闲杂志,以及那些有彩色封面而内容贫乏到极点的刊物,却能赚大钱。)

《前卫文学》注定是短命的。如果出了几期就停刊的话,决不会使人感到惊奇。事实上,麦荷门自己也知道这本杂志不会久长,不过,他有他的想法,认定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即使力量薄弱,只要能够将水准真正地提高起来,将来究竟会结成什麽样的花果,谁也无法逆料。这个想法并不坏。问题是:由於佳作难求,刊物不能保持一定的水平,钱财与精力等於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