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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47)

作者:刘以鬯

这是值得担忧的。

我甚至有了放弃撰写通俗小说的念头,集中精力去帮助麦荷门编辑《前卫文学》。

然而拿不出勇气。

文学不是米饭。“文穷而後工”是一句不切实际的风凉话。处在今天的现实社会中,愿意做傻瓜的还有;愿意为文学而死的人恐怕不会有了。

我陷於极大的困扰,不能用情感去辩护理智;更不能用理智去解释情感。

我又喝了半瓶酒。

三十一

气候仍冷,湿度低得很,北风似猫叫,骑楼上的花朵在风中摇曳不已。花瓣有太多的皱纹,犹如雷老太太的脸皮。雷老太太又端了一碗莲子羹给我,那莲子炖得很酥。我已有了几分醉意,仍想出去走走。然後耳边出现了浪潮般的喧哗,二十一个球员在绿茵场上角逐。不知道是南华对巴士抑或光华对愉园?那穿着红衫的一队似乎特别骄傲;然而这骄傲却又那麽柔弱无力。(人类是好斗的,我想。人类的基本爱好原是极其残忍的。)这是残酷的场面,观众喜欢观看球员怎样受伤。离开球场,我站在一家唱片公司门口听卓比戚加歌声。世纪末的声音,卓比是个严重的“世纪病”患者。然後打一个电话给杨露,约她到“钻石酒家”去吃晚饭。杨露没有空。杨露有太多的舞客。我心里忽然起了一种不可言状的感觉,说是妒忌,倒也有点像悲哀。(我会爱上杨露吗?不会的。)但是我的脑子里常常出现她的微笑。(她不是一个坏女人,我想。虽然她有太多的舞客;可是她绝对不是一个坏女人。)这样想时,更加渴望见到她。(没有空,必定另有约会。我不能允许她另有约会,因为我喜欢她。)我笑了,笑自己的想法太幼稚。(杨露是一个舞女,我能阻止她跟别的舞客约会吗?除非我有勇气跟她结婚,然而结婚不能单靠勇气。)我又笑了,笑自己的想法太幼稚。

当我喝了酒之後,不论多少,甚至一滴之饮,也会产生一些古古怪怪的念头。於是乘坐的士。在黑暗中寻找杨露的嘴唇。我要她跟我去“钻石”吃饭;她用银铃的笑声拒绝我。我内心燃起怒火,将钞票掷在她身上,愤然离去。沿着海边漫步,怒火给海风吹熄。在铜锣湾遇到一个年轻朋友,一把捉住我,拉我去“丽思”吃牛柳。他说他喜欢吃牛柳。他说他喜欢嗜吃牛柳的朋友。然後他说他写了一本四毫小说,很叫座,给一家电影公司将电影摄制权买去了,不久的将来就可以搬上银幕。

──你知道他们给我多少钱?他问。

──不知道。

──他们给我五百。

──听说电影公司的故事费规定是五百。

──不,不,电影公司购买四毫小说的电影摄制权从未超过三百。

──这样说起来,你是一个例外了。

──我是例外的例外。

──什麽意思?

──公司方面还要我现身说法,在片中担任一个不十分重要的角色。

──你会讲国语?

──片子里的那个角色并无对白。

──噢。

──外国电影常有原着者亲自上银幕的镜头,譬如“三部曲”里的毛姆。

──如此说来,这也算是一种进步了?

──当然!

他向夥计要了两客牛柳;又向夥计要了两杯白兰地。他不是一个喜欢喝酒的人;但是他知道我喜欢。他在这个时候喝酒,当然是因为太兴奋的缘故。他的兴奋犹如火焰,加上酒,越烧越旺。

──老实说,国语电影需要改进的地方还多。你看,人家日本人拍一套《罗生门》,就得让好莱坞的大导演们学习他们的手法了。

──是的,战後日本电影和义大利的LimitedProduction一样,也有惊人的成就。不过,我们的国语片想争取国际市场的话,首先不能从四毫小说中找材料。

我的话语,犹如一把剑,刺伤了他的感情。他怔住了,眼睛瞪得比桂圆还大。对於他,我这样讲,等於用一桶水将他的兴奋浇熄。

为了掩饰心情的狼狈,他露了一个尴尬的微笑,说我太喜欢开玩笑。然後举杯祝我健康,我喝了一口酒,正正脸色,说:

──国语电影如果真想求进步的话,首先,制片家必须放弃所谓“生意眼”;其次,认识剧本的重要性;第三,打倒明星制度;第四,扬弃投机取巧的念头,不拍陈腔滥调的民间故事;第五,不以新艺综合体及日本彩色作为刺激票房纪录的法宝;第六,以集体创作的方式撰写具有民族精神而又朴实无华的剧本。你要知道,剧本是一部电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