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包着糖衣的谎言。我倒愿意用自己的愚懵去解释。我承认生命永远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操纵着。
在杨露的眼光中,我是贮藏室里的梯子。
在杨露面前,我是英雄。
黑暗似肥料,将慾念孕育成熟。现在是冬天,最好用长刀切一片春之温暖。
用热情交换她的奉献。用嘴唇印着她的嘴唇。把她当作妓女,我是英雄;把她当作爱人,我渺小遂得可怜。
我是两个动物:一个是我;一个是兽。
杨露听过史特拉汶斯基的《火鸟》吗?杨露看过米罗的《月下之女人与鸟》吗?杨露读过布鲁东的《小樱桃树对着野兔》吗?
爱情是没有界限的。
河水流入大海候鸟总善觅伴以南飞。顽皮的儿童常去山中撷取野花插在餐桌的瓶中。
爱情是没有界限的。
一棵树的倔强敌不过流水的悠悠。幽灵在黑暗中被自己恐吓了。神秘的航程,连夜月也照不到心灵的舞蹈。
爱情是没有界限的。
二胡可以与提琴合奏;但上帝的安排总是这样的巧妙。福楼拜与乔也斯无法会面,蝴蝶嘲笑蚱蜢不能高飞。
爱情是没有界限的。
鸳鸯座就是两性所需要的天地。黑暗变成最可爱的光芒;虽然黑暗并非光芒。
爱情是没有界限的。
杨露用舌尖代表千言万语,一切皆极荒诞,又颇合情理。
──我们出去吃消夜?她问。
杨露是一个可爱的女人,虽然像巴士一样,人人皆可搭乘;但是依旧是可爱的。
吃消夜时,我的心,变成不设防城市。杨露用笑与媚态进攻,我在投降之前只会喝酒。
世界等於一只巨大的万花筒,转过来,转过去,皆有不同的零乱。
历史的点与线。杨露脸上的一二三四。月亮只有一种颜色:酒与清水并无分别。
(杨露像头猫,我想。我是猫的欣赏者。人与猫可以结婚吗?回答必定是:人与狗是不能结婚的。猫很狡狯。狗却比较老实。但是大家都讨厌狗。好在杨露像头猫。而我是猫的欣赏者。)
思想乱极了,一若岩石罅隙中的野草。
思想乱极了,一若漏网之鱼。
思想乱极了,一若繁星。
我完全不知道我在做些什麽。我只知道我手里握着一杯酒。然後,酒杯突然消失。我见到一扇门。
门。万欲之入口。疯狂的原料。人类生命线的持续。
电灯扭熄时,黑暗成为一切的主宰。
二十九
又有两家报馆派人走来跟我接洽,要我为他们撰写《潘金莲做包租婆》以及《刁刘氏的世界》之类的黄色故事新编。我不想过分虐待自己,只好婉辞拒绝;但是他们将稿费提高到千字十五元,还讲了不少好话。
我的自尊已恢复,然而又极悲哀。我从十四岁开始从事严肃的文艺工作,编过纯文艺副刊,编过文艺丛书,又搞过颇具规模的出版社,出了一些五四以来的最优秀的文学作品。如今,来到香港後,为了生活,只好将二三十年来的努力全部放弃,开始用黄色文字去赚取骄傲。
我的内心充满了矛盾;感情极其复杂。一方面因为生活渐趋安定而庆幸;一方面却因强自放弃对文学的爱好而悲哀。
写黄色文字是毋需动什麽脑筋的,不过,兴趣不在这上面,容易变成负担。
过年时,麦荷门没有跟我见面。当我接到旅居法国的一位老作家的来稿时,不得不亲自到麦家去找一次荷门。
这是一篇论文,以一位中国小说作者的立场研究“反小说派”的理论,写得非常精采,实为近年少有的佳作。
麦荷门见到我,眼光里充满敌意。我知道我们之间已隔着感情上的铁丝网,暂时无法撤除。我将那位老作家撰的论文交给他,加上这麽几句:
──这是一篇有精辟见解的论文,对沙洛特、都亚苏诸人的“反小说派”作品加以审慎的批判。作者认为“反小说派”的主张写出人类的内在真实,是极有价值的看法。不过,在表现手法上,譬如主要人物没有姓名,用几何学的名称去描写风景等等,似乎仍在实验阶段。纵然如此,他们的“革命”也不是完全孤立的。我们仍可从他们的作品中找到乔也斯、纪德、福克纳、甚至沙特的影子。
说完这番话,将稿子递与麦荷门,荷门看见题目,又翻了一下。然後将稿件放在茶几上。
耐不住难堪的静默,我问:
──“创刊号”的稿件该发齐了吧?
──还差一两篇结实的论文,你现在拿来的这一篇,正是杂志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