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害人的东西。
为了生活,不能不写。
我喝下两杯酒,以三个钟头的时间写下五千字。穿上衣服,到外边去吃一顿丰富的晚餐;同时喝了几杯酒。
我的感情很混乱。
有时候,想到自己可以凭借黄色小说获得生活的保障时,产生了安全感。
有时候,重读报纸刊登出来的《潘金莲做包租婆》与《刁刘氏的世界》,难免不接受良知上的谴责。
(谁能了解我呢?我想。我连自己都不能了解自己。一个文艺爱好者忽然放弃了严肃的文艺工作去撰写黄色文字,等於一个良家妇女忽然背弃道德观念到外边去做了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
(谁能了解我呢?我想。现实是残酷的。没有钱交房租,就得睡街边;没有钱买东西吃,就会饿死。有些作家为了生活去教书,去当白领阶级,去摆书摊,去做舞女大班,去编报──都不成问题;惟独一个文艺爱好者就不能依靠通俗文字来养活自己。)
(写过通俗文字的作者,将永远被摒弃在文学之门外!)
(写过通俗文字的作者,等於少女失足,永远洗刷不掉这个污点!)
(於是那些专写“我已度过十八春”的“作家”们;那些专写“蔚蓝的天空”的“作家”们;那些专写“我的一切的一切全是属於你的”的“作家”们;那些专写“昨天晚上我又在梦中见到你”的“作家”们──就神气活现地将“文学”据为己有了,摆出暴发户的面孔,趾高气扬,认定别人的努力尽属浪费。)
(其实,香港几时有过脱俗的文学作品?那些《青年园地》式的杂志上尽是一些俗不可耐的新八股;新诗与时代曲无法区别;小说连文字都不通;而散文永远是“流浪儿”或“我的老师”那一套。至於所谓“文艺理论”──”唉!不想也罢。)
(我应该喝点酒了。)
走去大会堂,在酒吧喝了两杯白兰地之後,打一个电话给麦荷门:
──有兴致来喝酒吗?我问。
──没有空。
──你在忙什麽?
──编《前卫文学》。
──还没有放弃那个念头?
──我愿意继续做傻瓜!
“嗒”的一声,电话收线。废然回座,点上一支烟。烟圈含有酒精味,在空间游曳,谲幻多变,不能把握。前面有一对年轻的欧洲人,默默相对,互不交谈。(眼睛是爱情的语言,我想。)整个大会堂弥漫着浓馥的洋葱味,广告牌前一群番书仔突然发出格格的笑声。音乐厅有来自欧洲的舞蹈表演,绅士淑女们在大会堂里冒充艺术欣赏家。我是需要一点热闹空气的,因此又要了一杯白兰地。到处都是青烟,笑声在青烟中捉迷藏。可怕的笑声,并不代表喜悦。感情似雨,在梦魇中变成疯狂的杰作。得不到七六三分之八的快乐,只有酒是美好的。於是,面前出现一对熟悉的眼睛。
──很久不见你,张丽丽说。
张丽丽披着灰鼠的披肩,脸上搽着太浓的脂粉,一块白,一块红,很像舞台上的花旦。
──一个人?我问。
──不,我是跟我的丈夫一同来的。
──你结婚了?
──嗯。
──你的丈夫在什麽地方?
她伸手一指,不远处站着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有点面善,好像曾经见过似的。
──很面熟。
──是的,你见过。他就是那个纱厂老板。
──曾经雇用歹徒将我打伤的那个纱厂的老板?
──正是他。
──你跟他结婚?
──是的。
──为什麽?为什麽要嫁给他?
──他有钱。
(钱是一切的主宰。我想。钱是魔鬼。它的力量比神还大──尤其是在香港这种社会里)
丽丽走进音乐厅之後,我又向侍者要了一杯白兰地。
喝了一杯,又一杯。──然後我知道我必须回家了。离开《大会堂》,竟在黑暗中摸索杨露的胸脯。杨露笑声格格,犹如风吹檐铃。猎人有了野心,却在瘴气弥漫的丛林中迷失路途。用金钱购买爱情。用爱情赚取金钱。这纯粹是一项交易;但又不像买卖。我怕与杨露相处;为的是怕我不能控制自己。
感情尚未瘫痪,玫瑰遭受五指的侵略。那个出卖爱情的人;也有了很复杂的心情。
朱唇与钻石似的眸子。
多少男性的傲慢被她的眸子征服过?谁知道那樱桃小嘴竟有鲸吞的食量?
──我已爱上你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