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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41)

作者:刘以鬯

我向夥计要了两杯白兰地;但是杨露忽然要喝伏特加。我无所谓,因此要了两杯伏特加。

──你看过木偶戏吗?我问。

──在电影里看过。

──木偶也会使观众流泪或发笑的,是不是?

──一点也不错。

──所以木偶也可以做明星。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如果木偶可以做明星的话,爱乐小姐更加可以了。你要知道,爱乐小姐是有血有肉的动物。

接着又是两杯伏特加。杨露酒量不算太坏。当我们走出菜馆时,她已有了七分醉意。我要送她回舞厅;她要我送她回家。

杨露住在湾仔区的一层木楼里,租的是尾房,母亲躺在床上,父亲出外赌钱,家里只剩下两个弟弟与两个妹妹。七个人住一间小板房,令人有罐头沙丁鱼的感觉。当我将杨露交给她母亲後,两个男孩子跟我下楼。

──先生,姐姐喝醉了?

──是的,你姐姐不大会喝酒。

──你为什麽不带她到酒店去?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别人都说姐姐不是好人,谁有钱,谁就可以带她到酒店去开房。

──千万不要这麽讲!

──为什麽?

──因为你姐姐是个好人。

──不,先生,她不是好人,大家都是这样讲的,谁有钱,谁就可以带她到酒店去开房。

──她是为了你们才去做舞女的。

──我们没有教她这样做。

──可是你们要吃饭,要读书。

──爸爸会赚钱给我们的。

──你爸爸整天在外边赌钱,哪里有钱为你们交学费?

两个男孩子望着我,四只眼睛等於四个问号。我露了一个不大自然的笑容,走向电车站。

回到家里,麦荷门又在客厅里等我。夜渐深,他的来访使我感到惊诧。进入我的卧房,掩闭房门。

──等了多久?不去报馆上班?

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麦荷门从公事包里取出一封厚厚的信,是侨美戏剧家邹坤先生寄来的新作;一个独幕剧,以抗战时期中国某小城为背景,刻画一个老人因轰炸而引起的种种幻觉。

──写得不错,技巧是独创的;内容是中国的,合乎我们的要求。

这是麦荷门的见解。

但是,我没有从麦荷门手中将这篇稿子接过来。

──你不妨读一遍,麦荷门说。如果你认为可以放在创刊号里的话,最好明天一早就送去印刷所发排。

──我不想读。

──为什麽?

──我已心灰意懒,今後决定不再从事严肃的文艺工作!老实说,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即使写出《老人与海》那样的作品,又有谁欣赏?那些专门刮“绿背”的冬烘们正在提倡复古,而那些念洋书的年轻人,除了ABCD,连“之乎者也”都搅不清楚。至於那些将武侠小说当作《圣经》来阅读的“伪知识分子”,要他们静下心来阅读《老人与海》,送他们十块钱一个,也未必肯接受。荷门,我已经想通了。我不愿意将幻梦建筑在自己的痛苦上。如果来世可以做一个欧洲人或美洲人的话,我一定以毕生的精力从事严肃的文学工作。

──你又喝醉了?荷门问。

──不,我没有醉。我曾经喝过几杯,但是绝对没有醉。

麦荷门点上一支烟,一连抽了好几口。很久很久,才用冷静的口气说:

──每一个作家都希望获得他人的认知,但是他人的认知并不是必需的。你自己曾经对我说过:乔也斯生前受尽别人的曲解与侮辱;可是他仍不气馁。我们的工作注定要失败的;不过,我们必须将希望寄存於百年後的读者身上。如果我们今天的努力能够获得百年後的认知,那麽今天所受的痛苦与曲解,又算得什麽?

──现实太残酷;我不能生存在幻梦中。

──记得你自己讲过的话吗?普鲁斯特患了哮喘病,将自己关在一间密不通风的卧室里达十年之久;结果写成了伟大的《往事追迹录》。

──荷门,请你不要跟我讲这些话!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我决定撰写黄色文字了!这书架上的几百本文学名着,都是我直接向外国订购来的。如果你有兴趣阅读的话,全部送给你。

荷门用沉默表示抗议。

我没有勇气看他脸上的痛苦表情,挪步走向窗边,面对窗外的黑夜,说:

──今天我写了六千字故事新编,很“黄”,拿去中环一家报馆,预支了一百块钱稿费。

──为了一百块钱,竟将自己的理想也出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