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酒徒(39)

酒徒(39)

作者:刘以鬯

(这是一个对付盗印商,同时可以打倒“中间剥削”的办法。表面上,好像笨拙一点,实底子,对读者作者都有利益。)

(如果全港的作家们联合起来,采取一致行动,那末,这个不合理的“代理商制度”必可打倒!)

(如果读者肯不厌其烦的话,作家们就可以不必为了谋稻粱而浪费大部分精力去撰写通俗小说、武侠小说或者黄色文字了。)

(不过,这是一个原则,技术上的困难仍多。)

(读者们必须帮助作者推翻“中间剥削”的制度,藉以产生催生作用,让具有思想性的、反映时代的作品能够早日问世。)

想到这里,我向夥计要了一杯威士忌。我已喝了三杯酒,这是第四杯。

尽管心绪恶劣,也必须适可而止。我吩咐夥计埋单,想回家去休息一下。回到家里,意外地发现麦荷门坐在客厅里。

──来多久了?我问。

──一个钟头左右。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来的,我出去看了一场电影。

──看电影?

──是的,看《蝴蝶梦》。

──这种电影有什麽好看?格拉蒙的文章译好没有?

──对不起,荷门,我──

没有等我将话说出,荷门就粗声粗气说:

──印刷所等着要排稿,你却走去看电影了。

──这部电影不同,这是我编──唉,何必再提?总之,这是一个人吃人的社会!

──只要你对自己有信心,别人是无法将你吃掉的。

我无意在荷门面前为自己分辩。他是一个有志向、有毅力而思想极其纯洁的青年,对於社会的丑恶面,并无深刻的认识。我虽然受了莫雨的欺骗;却无意让荷门分担我的愤怒。

用钥匙启开房门後,我引领荷门进入我的房间,格拉蒙的文章已译出五百字,依旧摊在台面。荷门一言不发,将稿纸拿起来阅读一遍,脸上的怒意消失了。

──译得很好,信、达且雅,他说。

──谢谢你的赞美,不过──我坦白告诉你,我已不想继续译下去了。

──为什麽?

──因为──

我没有勇气将心里的话讲出,低着头,痛苦地抽着香烟,麦荷门一再提出询问,要我说出中止翻译的原因。

──为什麽?他加重语气问。

──我觉得我们这样做是很愚蠢的。

──这还用得着说吗?不过,没有傻子去阻止文学开倒车,中国还会有希望吗?

──用这样薄弱的力量去阻止文学开倒车,会产生效果?

──纵然是螳臂当车,也应该在这个时候表现一点勇气。

──你知道我们的杂志决不会久长?我问。

──是的,麦荷门答。

──那末,杂志关门後,我将依靠什麽来维持生活?

──这是以後的事。

──如果现在不考虑的话,临到问题发生,只好坐以待毙。

──香港穷人虽多,饿死的事情好像还没有发生过。再说,就算现在不办《前卫文学》,你也不一定有办法立刻找到工作。

──我打算写黄色文字。

──你是一个文艺工作者,怎麽可以可以贩卖毒素?

──只有毒素才可以换取生存的条件!

──如果必需凭借散布文字毒素始可生存的话,生存就毫无意义了!

──人有活下去的义务。

──必须活得像一个人!

──像一个人?我现在连做鬼都没有资格了!

──你又喝醉了,这个问题,等你清醒时再谈!

说罢,悻悻然走了。毫无疑问,麦荷门已生气。我与麦荷门结识到现在,小小的争辩时常发生,像这样的吵嘴,从未有过。我虽然喝了四杯酒,但是绝对没有醉。只因莫雨给我的刺激太深,使我激动得无法用理智去适应当前的现实环境。麦荷门对我期望之深;甚於我自己。然而为了生活,我必须反叛自己,同时拗违他的意愿。面前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下决心去编辑《前卫文学》;另一条是不理麦荷门的劝告,继续撰写通俗文字。

我不能作出决定。

我有了一个失眠之夜。

第二天早晨,刚起身,雷老太太匆匆走来,说是外边有一个人找我。

是莫雨派人送来一封信。

信极简短,只有寥寥几个字:“兹饬人奉上港币五十元整,即祈查收,至诚相助,并希赐覆为感。”

我很生气。当即将五十元塞在另外一只信封里,附了这样两句:“即使饿死,也不要你的施舍。”然後封好,交由来人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