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喝了两口酒,然後加上这几句:
──现实主义应该死去了,现代小说家必须探求人类的内在真实。
麦荷门点点头,表示同意我的看法。他要我介绍一些作品给他,我仅就记忆所及,说了几位优秀作家的作品:
──汤玛斯.曼的《魔山》,乔也斯的《优力栖斯》与普鲁斯特的《往事追迹录》是现代文学的三宝。此外格雷夫斯的《我,克劳迪亚》;卡夫卡的《审判》;加谬的《黑死病》;福斯特的《往印度》;沙特的《自由之路》;福克纳的《喧哗与愤激》;浮琴尼亚.吴尔芙的《浪》;巴斯特纳克的《最後夏天》;海明威的《再会罢,武器》与《老人与海》;费滋哲罗的《大亨小传》;帕索斯的《美国》;莫拉维亚的《罗马一妇人》,以及芥川龙之介的短篇等等,都是每一个爱好文学的人必读的作品。
麦荷门脸上忽然出现一种奇特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像苦力驮着太重的物件。
麦荷门是一个好强的青年,不但接受了我的劝告,而且还一再向我道谢。他是决定将文学当作劳役来接受的。我觉得他傻得可爱,至少在香港就不容易找到像他那样的傻子。
又过了一天,司马先生再一次向我提出严重警告,说是:如果再调戏他的女儿,他就要到法院去控告我了。我竭力否认此事,他不信。
又过了一天,我做了一场梦。梦见我编的《蝴蝶梦》已拍成,在港九两间专映头轮西片的戏院联合献映,卖座极盛,创立了本年度国语片最高票房纪录。
又过了一天,我在“告罗士打”遇到张丽丽。她与一个肥胖的男人在一起,打扮得十分花枝招展。我望着她。她望着我。我们用眼色交换寒暄。
又过了一天,我找到一间光猛的梗房,月租一百二,包水电。包租婆姓王,是个半老的徐娘,皮肤很白,丈夫在船上做工,每年回港两次。她有两个孩子,都是男的:一个二十岁;一个九岁。二十岁的那个名叫“王诚”,不读书,跟着父亲在船上当学徒;九岁的那个名叫“王实”,很笨,读小学一年级,还要留班。这一家人说是四个,实际等於两个,很清静。王太那一层楼并不大,两房一厅,分租了一间给我。看来,她的经济情形还不错,丈夫在船上做工,经常带些私货,赚钱不会有什麽困难。照说,她是不应该分租的,但是她觉得太冷静,家里需要多一个男人。
又过了一天;我搬家了。除了书籍以外,只有简单的家俱:一只床,一只写字台,两只椅子,一只五斗橱以及一只比五斗橱几乎大两倍的书架。我租了一辆小货车,由两个苦力将家俱抬下楼去。司马夫妇出去打牌了,只有司马莉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听东尼.威廉姆斯唱的《只有你》。
──走过来,有话跟你说。
当苦力们正在搬东西的时候,她忽然粗声粗气对我说。我走到她面前,问:
──什麽事?
──将你的地址告诉我!
──为什麽?
──难道这也需要理由?
──是的,非有充分的理由不可。
──怕我吃掉你?
──怕你再制造谣言。她笑了。她点上一支烟。她将烟圈喷在我的脸上。她睁大眼睛。她说:
──把你的地址告诉我。
──等你到了二十岁时,再来找我。
我挪步朝卧房走去。她追上来,将嘴巴凑在我的耳边,声音低若蚊叫:
──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麽?
──你必须发誓不再讲给别人听。
──那末,不必告诉我了。
我走去收拾东西。她追上来,将嘴巴凑在我耳边,声音依旧像蚊叫一般低。
──你是一个固执的男人。
──是的,我是一个固执的男人。
──我喜欢你的固执。
──不必再说这种话。
──所以我还是愿意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你,谅你也不会对别人讲的。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会有什麽秘密?我想。考试作弊;抑或偷了别人的粉盒?)
吸一口烟,将话语随同青烟吐出:
──我在十五岁那年已经堕过胎了!
话语犹如晴天霹雳,使我感到极大的诧异。我瞪大眼睛望着她,她在笑。她的笑容极安详。
──亚莉,我说。你还年轻,不能自暴自弃。
她将长长的烟蒂子往地板上一扔,用皮鞋踩熄後,说:
──你是一个写小说的人;但是头脑太旧。
──对於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头脑太新,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