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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25)

作者:刘以鬯

这些年来,计划中想写的小说,共有两个。

一,用百万字来表现一群小人物在一个大时代里的求生经验,采用心理分析方法,写北伐,写国难,写抗战,写内战,写香港。此书拟分十部,第一部题名《花轿》。当我旅居新加坡的时候,《花轿》已经写好三分之一,後来因为贫病交迫,没有继续写下去。

二,写一部别开生面的中篇小说,由三个空间合组而成,从三个不同的角度去描绘一颗女人的心。(应该先着手撰写哪一部?将《花轿》继续写下去,则所费时日太久,生活不安定,未必有把握完篇。写一个别开生面的中篇,主要的条件:结构必须十分谨严。心绪不宁,漏洞必多,成功的希望也不大。)

眼望天花板,有一只蜘蛛正在织网。蜘蛛很丑陋,教人看了不顺眼。牠正在分泌粘液,爬上爬下,似乎永远不知疲惫。

(凡是尝试,多数会失败的,我想。没有失败的尝试,就不会有成功。我应该在这个时候拿出勇气来,作一次大胆的尝试。香港虽然是一个商业味极浓的社会;但也产生了像饶宗颐这样的学者。)

我一骨碌翻身下床,开始草拟初步大纲。这是一部注重结构的小说,组织不严密,就会白费气力。

狂热不是营养素,饥饿却无法伸展其长臂。四个钟头过去了,我发现这大纲并不容易拟。现代小说虽然不需要曲折的情节;但是,细节交错需要清醒的头脑;一若织绒线衫的需要灵活的手指。

有人敲门。

原来是包租婆。

──给你炒好了一碗饭,她说。

走入客厅发现圆桌上放着一碗炒饭,一碟卤味和一瓶威士忌。

止不住内心的怔忡,分不清喜悦与悲哀,乜斜着眼珠子,投以不经意的一瞥。昨晚还空着的酒柜,此刻已摆满酒瓶。

钢铁般的意志终於投入熔炉。抵受不了酒的引诱,我依旧是尘世的俗物。

一杯酒的代价,魔鬼就将我的灵魂买去。那一排酒等於鱼饵了,饥饿的鱼势必上钩。於是我看到一个可怕的危机。两种不同的饥饿正在作公平的交易。

一切都是奇妙复杂的,包括人的思想与慾望。当我喝下第一杯酒後,就想喝第二杯。

思想变成泥团,用肥皂擦,也擦不乾净。狂热跳下酒杯,醉了。

包租婆是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但是她有妩媚的笑容。黑色的洞穴中,灯被劲风吹熄於弱者求救时。於是听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原来是疯子作的交响乐章。

──这是上好的威士忌,她说。

──是的,是的,我愿意做酒的奴隶。

没有理想。没有希望。没有雄心。没有悲哀。没有警惕。

理想在酒杯里游泳。希望在酒杯里游泳。雄心在酒杯里游泳。悲哀在酒杯里游泳。警惕在酒杯里游泳。

一杯。二杯。三杯。四杯。五杯。──

我不再认识自己,灵魂开始与肉躯交换。包租婆的牙齿洁白似贝壳。包租婆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只有傻瓜才愿意在这个时候谈文学革命,我想。文学不是酒。文学是毒药。书本读得越多的人,越孤独。有人仍在流汗,沙漠里刚长出一支幼苗,眼看就要给腐朽者拔掉了。只有傻瓜才愿意在这个时候谈艺术良知。许多人的头脑里,装着太多的龌龊念头。)

男子的刚性被谋杀了,一切皆极混乱,情感更甚,犹如五岁男孩的铅笔画。明日之形象具有太多的蓝色,乐声的线条遂变得十分细小。

号外声忽然吞噬了乞丐的啜泣。

包租婆走去将玻璃窗关上,张开嘴,存心展览洁白的牙齿。猫王的声音含有大量传染病菌,纵然是半老的徐娘,也不愿在这个时候扭熄收音机。

没有一条柏油路可以通达梦境,那只是意象的梯子。当提琴的手指夹住一个叹气时,酒涡尚未苍老。

有一条黄色的鱼,在她的瞳子里游泳。

(我必须忘记痛苦的记忆;让痛苦的记忆变成小孩手中的气球,松了手,慢慢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升至一个不可知的空间。)

(我必须抛弃过奢的慾望;让过奢的慾望,变成树上的花瓣,风一吹,树枝摇曳,飘落在水面,慢慢向前流,向前流,向前流,向前流──流到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我必须抹杀自己的良知,让自己的良知,变成画家笔底的构图,错误的一笔,破坏了整个画面,愤然用黑色涂去,加一层,加一层,加一层,加一层,加一层──黑到教人看不清一点痕迹。)

我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