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有什麽危险?
──再过十年,你会了解我今天所说的话了。
苦力已经将所有的东西全部搬了下去。这间小小的梗房,空落落的,只有一些垃圾与旧报纸堆在地板上等待扫除。
──再见,我说。
──你还没有将地址告诉我。
──还是不说的好。
走出司马家大门,我就听见司马莉在後面大声哭了起来。(眼泪是女人的武器,我想。它可以使软心肠的男人跌入陷阱。)我不是傻瓜,特别是头脑清醒的时候。
又过了一天,发现包租婆酒柜里放着不少洋酒,以为她也是一个酒鬼,後来才知道她并不嗜酒。
──既然不喜欢喝,为什麽放这麽多的酒在酒柜里?
她的回答是:
──有了酒柜总不能没有酒!
又过了一天,包租婆请我喝了半瓶“黑白”威士忌。她的理由是:反正没有人喝。
又过了一天,我不但将剩下的半瓶“黑白”威士忌喝尽;而且另外还喝了几杯VAT69威士忌。王太赞我酒量好。我觉得她的笑容像一朵盛开的花。
──你的丈夫每年回来两次?我问。
──是的。
──你的丈夫每月汇钱给你?
──是的。
──你的丈夫每天写一封信给你?
──没有。
──每一个星期写一封?
──没有。
──每一个月?
──也没有。
──难道他从来没有写信给过你?
──他不识字。
──为什麽不请别人代写?
──他太忙。
──不见得忙得连写封信的时间也没有?
──当他在船上时,他忙於赌钱;当他上岸时,他忙於找女人。凡是在船上做工的人,只要肯带一些私货,赚钱是不必花什麽气力的。我们王先生精力过剩,必须设法消耗,所以,几乎每一码头都养一个女人。
──你是其中之一?
──是的,我是他的“香港夫人”;此外伦敦,纽约,旧金山等大埠固不必说,甚至巴西,西贡,横滨──都有。
──你替他养了两个孩子?
──是的。
──别地方的“夫人”呢?
──恐怕连他自己也搅不清楚。
(这位“王先生”实在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物,我想。长年坐着大船在地球上兜圈子,靠走私赚些容易钱;拿这些钱去供养数不清的老婆与子女。)
──他爱你吗?
──不知道。
──你爱他吗?
──我?我爱的是钱。只要他每个月有钱寄回来,他抵埠时,我就会到九龙仓去接他。
他不在香港的时候,你觉得寂寞吗?
她笑。
又过了一天,我喝醉了。一对饥饿的眼睛在追寻失去的快乐。夜色已浓,那个名叫“王实”的孩子早已熟睡。空气凝结成固体,正当行人走进黑森林的时候。思想是稻草,突然忘记昨日的风雨以及逝去的蝉鸣;但见女巫爬上天梯,慾望企图登陆月球。两个孤独的旅客相遇於雨夜的凉亭,结果下了一局象棋。影子压在失名的石头上,石头出汗。春天躲在墙角,正在偷看踩在云层上的足音。──我醉了。
又过了一天,我接到那家报馆的通知,要我将那篇武侠小说写到月底结束,理由是:我的武侠小说“动作”没有别人多。这样一来,我已完全没有收入了。我的自尊心受了伤害,连今後的种种也不敢筹算。我走入客厅,没有徵得包租婆的同意,打开酒柜,取出一瓶白兰地。刚斟了一杯,包租婆提着菜篮从街市回来,见我拿着酒,慌慌张张地走来劝阻:
──不能再喝。
──为什麽?
──不是因为贪饮几杯,就不会做出那种事情来了。
──我心里烦得很。
──我心里烦得很。
──怕我缠住你?
──不,不,绝对不是。
──那末,听我的话,暂时不要再喝。
纵然如此,我还是举杯将酒一口喝尽。包租婆看出我有心事,一再追问。
──将你的心事告诉我,她说。
──我是一个依靠卖文度日的人,刚才收到报馆的通知,说我的武侠小说写得不好,今後不用我的稿子了。
──噢,原来是这样。
──听口气,你好像并不觉得这是一件严重的事。
她笑了,笑容里含有太多的意思,但是我完全无法捕捉,我渴望喝一杯酒。她却慷慨地拿了一瓶给我。
又过了一天,我以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撰写《蝴蝶梦》的剧本。我指望拿这笔钱来维持一个时期;同时还清积欠麦荷门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