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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21)

作者:刘以鬯

书店挤满了看书的人。鸳鸯灯,描金凤,南柯梦,琵琶记,占花魁,桃花扇,双珠凤,浮生六记,封神传,征东征西,龙图公案,天雨花,三笑奇缘,洛阳桥,杀子报,金台残泪记,蝴蝶梦,十美图,甚至济公传,彭公案──皆可以改编为电影剧本。

我对於《蝴蝶梦》有特殊的爱好,因此买了一册旧剧夸子作为改编的蓝图。

在回家的途中,我开始盘算怎样在旧瓶中装新酒。(这是一个通俗的故事,过去也曾改编过电影,不能出奇制胜,就会失去重拍的意义。故事本身是雅俗共赏的,改编成电影剧本,必须有新的见解与新的安排,不能单靠特技镜头去迷惑观众。《花朝生笔记》说清初严铸取《齐物论》篇衍为传奇,其实冯梦龙早已编成《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其事虽荒诞不经,倒也曲折有致。童芷苓演《大劈棺》而红极一时,但那是舞台上的演出,改编成电影,必须别出心裁。)想到这里,兴趣益浓。

司马夫妇已出外打牌,只有司马莉一个人坐在客厅里。

她对我盯了一眼。

我也对她盯了一眼。

走进卧房,准备撰写《蝴蝶梦》的大纲。提起笔,发现腹稿尚未成熟。想喝酒,酒瓶已空。偶然的一瞥,司马莉背靠门框上,笑眯眯地望着我。

──决定搬了?她问。

──你自己做的好事。

──我做了什麽?

──你怎麽可以跟你父母说我有意糟蹋你?

她笑了,态度十分安详。顿了一顿,又提出一个问题:

──不想搬,也有办法。

──什麽办法?

──你不用管,不过,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麽条件?

她以狡狯的笑容作答,走去点上一支烟。(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怎麽可以抽骆驼烟?)她的吸烟的姿势具有一种成熟的美。

嘴唇搽着杏色的唇膏,连吐出来的青烟也是杏味的。我必须压缩自己的感情,坚拒芒刺般的眼波来侵。伞下的想像,雨水再次受到挫折。远方的一株树不过是一个古怪的联想。凡是年轻人,总爱追求两个太阳。怀疑如小偷般潜匿在角隅,不敢动弹。大胆的愿望,恰被惊怯的踌躇所阻。我不像是个有胆量的男人,投小石於心池中,泛起几圈涟漪,一若海鸥点水。那午夜的爱情是合法的,但是好奇的男女皆不注意阳光的角度。想喝一杯酒,酒瓶已空。失望常是冰凉的,舞蹈家在梦境中断了鞋带。她舒口气,眼睛里仍有振奋的神情。(一切都会过去的,我想。)然而这想念并未给我太多的鼓舞。

──不必怕,我已不是你想像中的我了,她说。

──我知道。我知道。

──既然知道,何必迟疑?

(这样的话,哪里像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说的?)我怕。我忽然见到一对虎眼。

拉开门,弃甲而遁。走到街上,犹有余悸。进入凉茶店,打一个电话给麦荷门。

──借三百块钱给我?

──为什麽?

──我决定搬家了。

──什麽时候要?

──方便的话,一两天内拿给我。

搁断电话,我走进一家酒楼。

十二

过了一天,《蝴蝶梦》的故事交出了。莫雨说是电影界多了一个生力军,值得高兴。但是没有付钱给我。

──这是人人皆知的故事,一定可以通得过。他对我说。

──但是我不懂运用电影剧本上的术语。我说。

──写一个文学剧本就是了,分场分镜的工作,由我来替你做。

事情这样决定,内心燃起希望之火。

又过了一天,麦荷门约我在“美心”见面,拿了三百块钱给我,千叮万嘱,要我小心用钱,别将这笔钱变成酒液喝下。

谈到他的那个短篇,我说:

──写得不坏,比时下一般“文艺创作”高明多了;只是表现手法仍嫌陈旧,不是进步的。

他瞪大一对询问的眼,显然要我作更详细的解释。我喝了一口酒,继续说下去:

──目前的所谓“文艺小说”根本连五四时代的水准都够不上。有人努力於这一水平的攀登,即使达到了,依旧是落後的。实际上,五四时代的小说与同时代的世界一流作品比较,也是落後的。如果今天的小说家仍以达致五四水准就感到满意的话,我们就永远无法在世界文坛占一席地了。你的这个短篇,结构很严谨,而且还有个惊奇的结尾,如果出现在莫泊桑或者欧.亨利那个时代,当然会被视作优秀作品;但是,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无疑是落後的。文学是一种创造,企图在传统中追求古老的艺术形式与理想,无论怎样热情,也不会获得显着的成就。现实主义早已落伍,甚至福楼拜也说过这样的话──我们手边有复音的合奏,丰富的调色板,各种各样的媒介──但是我们缺乏的是:(一)内在的原则;(二)事物的灵魂;(三)情节的思想。福楼拜是现实主义大师,他的话当然不会是危言耸听。事实上,现实主义的单方面发展,绝对无法把握全面的生活发展,因此,连契诃夫也会感慨地说出这样的话了:我们的灵魂空洞得可以当作皮球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