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困难时,打个电话来。眼中的火焰灼伤坐在心房里的镇定,又向侍者要一杯酒,只想忘掉那8字形的体态。
我的故事走进一个荒唐的境界,廉价的香水正在招诱我的大胆,黑暗似液体,听觉难拒噪音的侵略,那张嘴并不像樱桃,却是熟悉的。手指犯了罪,正因为她那淫荡的一瞥。忽然惊醒了蠕蠕而动的心意。举杯欲饮时,理性已冷却。
她在笑。
笑容比哭更丑;而凝视则如悬挂在空间的一个圆圈。鼓声冬冬,圆圈并不旋转。
情感烤焦。胆小的猎手亟欲扬帆而去。掏出钞票时,那婀娜的姿态遂消失於黑色晕圈中。
走出“爱情交易所”,海风如手指抚我脸颊。太多的霓虹灯,太多的颜色,太多的高楼大厦,太多的船只,太多的笑声与哭声──合力擎起现代文明,使人突生逐月之欲。
於是出现一杯酒。
幽暗的灯光像蝉翼,给眼前的种种铺上一层薄薄的蓝色。我喜欢蓝色。我一口气喝了三杯。
当侍者端第四杯酒来时,麦荷门的鼻子也变成蓝色了。
──怎麽会知道我在这里?我问。
──你自己打电话给我的。
──我的记忆力也醉了。
──你没有醉,否则你不会记得我的电话号码。
──我在医院躺了几天。
──什麽病?
──给人打破了头。
──为什麽?
──不谈也罢。
麦荷门的一声叹息等於千万句安慰话语,使我有了释然的感觉。他提到他的短篇小说,我脸红了。我根本不再记得这件事。他又提出一个问题:新诗是否应该由作者在每一首诗的後边详加注释?
──我很少写诗;我愿意多喝两杯酒。
於是我见到一对询问的眼。眼中有火,一直烧到我的心坎里。
(新诗人尝试给诗注射新的血液,是不应该加以阻止的,我想。至於详加注释的要求,更非必需。诗人在建造美的概念时,将自己的想像作为一种超乎情理与感受的工具。当然是未可厚非的。表现是一种创造,而诗的表现,不仅是一个概念或意境的代表,而且是一堆在内心中燃烧的火焰。因此,诗人凭借想像的指引,走入非理性境界,不能算是迷失路途。)
想到这里,那一对询问的眼睁得更大。
──我不是一个诗人,我说。
麦荷门很失望。麦荷门对现阶段的新诗也缺乏信心。
(如果他对新诗认真感到兴趣的话,在动手写作之前,有许多文章是必须仔细读几遍的。譬如说:布鲁东的《超现实主义宣言》。)
经过一阵静默後,麦荷门忽然从梦境回到现实。
──你现在只剩一个长篇小说的地盘了。
──是的。
──单靠一个长篇的收入,很难应付生活。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没有别的计划?
──计划倒有,不知道行得通不?
──什麽?
──我想写一些孙悟空大闹浅水湾,或者潘金莲做包租婆之类的故事新编,投寄到别家报馆去。听别人说:这种东西最合香港读者胃口。
──不一定,不一定。
麦荷门大摇其头。他认为这样做是自暴自弃。(我想:他还年轻。)我举杯,将酒一口喝尽。
这患了伤风的感受。这患了伤风的趣味。猫王的《夏威夷婚礼》散出一连串Z字形的音波。希望是烛台,划火点燃,照得怯虚的目光摇晃不已。有卖马票的女孩想赚一毫子,感情与理智开始作一个回合的摔跤。麦荷门笑得很天真,那是因为我有了吝啬的踌躇。然後我又向侍者要了一杯酒。现代社会的感情是那样的敏感,又是那样的错综。
不知道什麽时候与麦荷门分手,也不知道什麽时候站在自己的长镜前。两只眼睛与镜子里的惊奇相撞,我见到了另外一个我。忽然想起笛卡儿的名句:“我思故我在。”(但是镜子里的我会不会“思”呢?思是属於每一个个体的,如果他不能思,“他”就不存在,“他”若不存在,“他”就不是我──虽然我们的外形是完全一样的。多麽古怪的想念,最近我的思想的确有点古怪。)我的感觉已迟钝,偏又常用酒液来麻醉理性。醉了的理性无法领悟真实的世界,只好用迟钝的感官去摸索一个虚无飘渺的境界。於是有了重读柏拉图着作的渴望,走去书架,遍找不着。我的书架上没有一本坏书,但是好书也不多。大部分好书都在酒瘾发作时,秤斤卖给旧书摊。我的书架上没有柏拉图的作品。我的书架缺少书籍。(我的书架依旧是思想的乐园,我想。)尤其是醉後,我的思想在这乐园中散步。(祈克伽德住在“大观园”右邻,他曾经托人带了一封信给林黛玉,说是人类的根,种植於他内在的精神中。不过,这个根,在他诞生之前就开始凋谢了。当他死了之後,他的根才种在泥土里。所以,黛玉将花也葬在泥土里了。这样做,是不是想教自己的灵魂假借落花而生根?那是谁也不得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