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摇摇头,想摇去那些可怕的往事。耳际听到一种噪音,混乱得很;又彷佛是经过安排的。肚子里忽然燃起烈火,烦透了,睁开眼,窗框围着一块无涯无涘的黑。有人敲门,进来的是穿着白衫的男工,扭亮电灯後,问我晚餐想吃些什麽。我说我想喝酒,他露了一个尴尬的笑容。结果,只好要了一客西餐。饭後,医生笑眯眯走来巡房,伸手为我把脉。(我不喜欢这样的笑容,这是魔鬼戴的假面具。)
──能睡吗?他问。
──给我喝些酒?
──不,绝对不能。
说着,又露了一个不太真实的笑容,走了。病房里冷清清的,剩下我一个人。(我必须克服自己的慾望与恐惧,我想。)游目四瞩,发现这间病房的布置有点像酒店:现代化的壁灯,现代化的沙发,刚刚粉饰过,整洁得很。(有钱人,连生病也是一种享受。张丽丽的选择是相当明智的。为了钱,她愿意将灵魂出卖给魔鬼。但是,人是感情的动物,她用什麽方法将自己的感情冻结起来?她究竟有没有感情?她知道不知道我常在梦中见到她?)
有人推门而入,是护士,问我是不是想睡。我点点头,她斟一杯清水,监视我将那粒红色的安眠药吞下。
──要熄灯吗?
──谢谢你。
──安心睡觉,别胡思乱想。
我受到黑暗的包围。
※※※
张丽丽的眼睛。罪恶的种子:张丽丽是香港人。香港是罪恶的集中营。我爱张丽丽。我憎恨罪恶。
对酒的渴望,一若黑暗之需要灯笼。鱼离开海水,才懂得怎样舞蹈。第一个将女人喻作月亮的,是傻瓜;第二个将女人喻作月亮的,是大傻瓜。
谁将“现在”与“这里”锁在抽屉里?
一个不读书的人,偏说世间没有书。顽固的腐朽者,企图以无知逼使时光倒流。
古代的听觉。
烟囱里喷出死亡的语言。那是有毒的。风在窗外对白。月光给剑兰以慈善家的慷慨。
有忧郁在玻璃缸里游来游去,朦胧中突然出现落花与流水。当我看到一片奇异的颜色时,才知道那不过是心忧。我产生了十五分之一的希望,只是未曾觉察到僧袍的泪痕。
模糊。模糊中的鞭声呼呼。
人以为自己最聪明,但银河里的动物早已准备地球之旅。这是时代。你不去;他就来了。
银河里的动物有两个脑袋。
我们的脑子里却装满了无聊的brawlywood:伊莉莎白.泰勒的玩弄男人与玛莉莲.梦露的被男人玩弄。
我以旅游者的脚步走进一九九二年
大战自动结束整个地球已烧焦只是海洋里的水还没有乾涸
风也染了辐射尘
懒洋洋地将焦土的青烟吹来吹去
找不到蟑螂找不到蝌蚪找不到蚊子找不到腻虫找不到蚯蚓找不到蚌壳找不到蜥蜴找不到蜻蜓找不到蝙蝠找不到苍鹰找不到鸽子找不到乌鸦找不到鲤鱼找不到鲛鲨──找不到一个人
站在一座烧焦的小山头时声音不知来自何处
他说他有两个脑袋
他说他来自银河中的一个星球
他说他没有身形
他说他只有灵魂
他说他已占领地球
我反对他这样做理由是地球是地球人的地球不容其他星球的动物侵略
他笑了
他说我根本不是一个人
我大吃一惊望望自己没有脚没有腿没有身腰没有胸部没有手
原来我根本不存在
我之所以能够见到他因为我的灵魂还没有散
他说他已占领地球虽然他自己也只有灵魂
我无法跟他搏斗因为他有两个脑袋而我只有一个我变成他的奴隶从此得不到自由
十一
坐在那家餐厅里,面对空杯,思想像一根线,打了个死结。情绪的真空,另外一个自己忽然离开我的躯壳。一杯。两杯。三杯。张丽丽的目光像胶水一般,铺在我脸上。我看到一条金鱼以及牠的五个儿子。
──再来一杯?我说。
──刚刚出院不应该喝得太多。
──再来一杯?
──好的,只是这麽一杯,喝完就走。
侍者端酒来,喜悦变成点上火的炮仗。她塞了两百块钱给我,想购买廉价的狂热。她不像是个有感情的女人。她的感情早已凝结成冰块;每年结一次,等待远方来的微笑,遽尔溶化。(她不会爱我的,我想。她永远不会爱我的。她是一块会呼吸的石头。)我的愤怒化成浪潮,性格突趋暴躁一如夏日之骤雨。我还不至於求乞,勇敢地将两百块钱还给她。
她的笑容依旧很媚,安详的态度令人忆起舞蹈者的足尖。她为我买单。临走时,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