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战争。战争。战争。
六岁时,住在上海闸北西宝兴路,靠近北火车站。当世界大戏院上演西席地米尔导演的默片《十诫》时,战争来了,母亲正在洗衣,我就溜出去看打仗。战争使小孩子感到新奇,但是弄堂口的铁门已上锁。大家爬在铁门上,看枪弹在熟悉的街道上飞来飞去。对街南货店二楼的玻璃窗给枪弹击碎了,大家鼓掌欢呼。对街理发店的转柱给枪弹击碎了,大家鼓掌欢呼。石子铺的街道上,有穿草绿色军服的士兵,手持长枪,疾步而过。一会,石子铺的街道上,有穿着虎黄色军服的士兵,手持长枪,疾步而过。大家睁大眼睛望着他们,不知道他们为什麽要打仗。我们根本不知道谁打谁,只知道他们的制服颜色虽不同,却全是中国人。对於我们,这是新鲜的事情,平日热闹的街道,忽然变得很荒凉了。偶尔有士兵疾步而过,使空气显得更紧张。我喜欢这紧张的空气,但是看弄堂的老头子却抖着声音走来赶我们。他不许我们爬在铁门上,说是中了流弹会立即死亡。我们知道死亡是可怕的,但是我们谁也不肯错失这难得的机会。当时我的感觉也确是如此,世界大戏院的《十诫》根本不能与街头的战争相比。所以,我也不肯错失这个机会。我欣赏这熟悉的街头突趋陌生。我欣赏所有的店铺都打了烊。我欣赏所有的老百姓都躲在家里。我欣赏这条街的特殊气氛。在我们的心目中,打仗虽紧张,却十分有趣。然後,一幕残忍的活剧忽然在我们眼前扮演了:一个穿虎黄制服的大兵将道外一个穿草绿军服的大兵拖进对街小巷。那穿草绿军服的大兵年纪很轻,约莫十五六岁,身材矮小;而且腿部受了伤,脸色苍白似纸,张大嘴巴,拚命呐喊。他的喊声并不弱,然而谁也不去解救他。当他被拖入小巷时,他的嗓子已经哑了。那个穿虎黄色制服的大兵,身材魁梧,犹如疯子一般,将他的敌人踢倒在地,双手擎起亮晃晃的大刀,竟将那小伤兵的头颅砍了下来。──这一幕,使所有爬在铁门上看打仗的人全部吓坏了。毋需管弄堂的老头子干涉,大家就自动奔回家去。正在洗衣的母亲见我神色慌张,问我见到了什麽。我想答话,可是怎样也说不出声音。母亲站起身,用围裙抹乾湿手,往我额角上一按,说我发烧了,吃了一惊,马上抱我上床。睡着後,我梦见成千成万的血淋淋的头颅,在大地上滚来滚去。当我从梦中惊醒时,听到外边仍有劈劈啪啪的声响。母亲坐在床边,露着并不代表喜悦的笑。她问我想不想吃粥,我摇摇头。我问她外边是不是还在打仗。她摇摇头,说是战事已经移到别处去了。我问她为什麽外边仍有枪声,她说这不是枪声,这是爆竹声。我不明白为什麽要放爆竹,母亲说:两方打仗,必有胜败,谁胜了,免不了要放些爆竹庆祝一下。我认为这不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因为我第一次看到了战争的残酷。
战争。战争。战争。
“一二八”事变爆发。我不能到“南市”去上学,只好在静安寺路小沙渡路口的一家女子中学借读。“学生自治会”组织慰劳队,我也参加。我们募捐了不少钱,买了几十套灰布棉军服,乘坐两辆大卡车,到“罗店”“大场”去慰劳第五军与第十九路军的战士们。我是一个大孩子了,当然知道战争的恐怖。但是为了给战士们添温暖,竟跟着其余几个同学,在竹林中匍匐前进,只有勇气,并不意识到在火线上行走随时都有丧生的危险。我们原无必要这样做,终於这样做了。我们年轻,除了自己,对谁都不信任。我们愿意看到战士们穿上我们募捐来的棉军服而面露笑容。因此,我们不怕枪林弹雨。正当我们在竹林里匍匐前进时,一枚敌人的炮弹就在竹篁中爆炸了。我吃一惊;感受突呈麻痹。我下意识地以为自己已受伤,从迷漾度到清醒时,有人在我耳畔惊叫。抬起头来往前边一看:我们的级长,亦即是自治会的主席,仰卧着,满面鲜血,而且正在涔涔流出,看起来,像极了舞台上的关云长。他的额角已被弹片切去一大块,连脑浆都流了出来。两只眼睛睁得很大很大,眼珠子一动也不动。我从未见过这样恐怖的面孔,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站起身,正拟爬出竹林时,就听见级长忽然用发抖的声音说──请你们用大石头打死我!
“八一三”事变爆发。中国空军出动,轰炸黄浦江上的日本旗舰“出云号”。敌军显然惊慌失措了,漫无目标地放射高射炮与机关枪,流弹不断落入租界。所有的大商店,都在门口堆沙袋或在玻璃橱窗上钉木板。从“南市”逃出来的难民,像潮水一般,涌向刚被辟为难民收容所的“大世界”。我乘坐公共汽车回家,经过“南京大戏院”门口,蓦然听到一声尖锐的风哨子,接着是天崩地裂的巨大爆炸。司机本能地将公共汽车煞住,大家探头车窗外,往後一看,才看到整个五角地带变成一个广大的屍体场了。许许多多血肉模糊的屍体堆在一起。那些受伤而被压在屍体下面的人,仍在呻吟,仍在挥动手脚。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投在死去的母亲的怀抱中,哭得连嗓音都哑了。但是,最使我吃惊的是:一个被炸去了头颅的大汉,居然还在马路上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