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怎样?穿着白衣的男人重复一句。
我用手指擦亮眼睛,终於看清两个穿着白衣的人。男的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身材修长,相当瘦,颧骨奇高,看起来,有点像亚瑟.米勒。女的有一张月饼形的圆脸,很胖,很胖,看起来,有点像啤酒桶。
──你是谁?我问。
胖妇人笑的极不自然,说:
──我姓沈,这里的姑娘。这位是锺医生。
(原来又是医院,我想。原来我又躺在病房里了。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难道我病了?我患的是什麽病?说不定又喝醉酒了;但是醉汉没有必要住医院。昨天晚上,我究意做了什麽事情?奇怪,怎麽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也许我真的有病──清醒时,像在做梦;做梦时,一切又极真实。我可能当真有病了。酒不是好东西,必须戒绝。如果不是因为喝酒,我怎会连自己做过的事情也不记得?我究竟做了些什麽?我为什麽要住医院?)
──我为什麽要住医院?我问。
──因为你的头部被人击破了,医生答。
──谁?谁击破我的头?
──这不是我们要知道的事。
──你们怎麽可以不知道?
──不要激动,你的伤势不轻,需要休息。
──谁?究竟谁击破我的头?为什麽?
──昨天晚上,救伤车将你抬到这里时,你已陷於昏迷状态,我们立刻替你缝了十二针,当时的情形相当凶险,现在已脱离危险时期。你的体力还算不错;但是仍须静心休养。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他走了。
(走路的姿势像鸽子,我想。)
护士也走了。
(走路的姿势像在跳伦摆,我想。)
我依旧躺在病床上。
思想凌乱,犹如用剪刀剪出来的纸屑。这纸屑临空一掷,一变而为缓缓下降的思想雪。
(谁有能力使时间倒流,使过去代替未来?菩提树下的微笑吓退屠刀;十字架上的愁眉招来了滚滚响雷。无从臆测。又必须将一个“?”解剖。有人骑白马来自远方,满额汗珠,只求一滴之饮。这世界等於如来佛的手掌,连孙悟空的筋斗也翻不出无根肉红柱;於是加谬写下了《误会》。我们并不知道我们为什麽要生;但是我们知道我们是一定要死的。海明威擦枪而死,也许正是上帝的安排;加谬要反叛,却死於汽车失事。海明威似已大彻大悟,悄悄地从这面形无门的世界溜走了。纽约的出版商不肯放松发财的机会,谁知道山蒂埃戈在梦中仍见到狮子不?)
思想极零乱,犹如劲风中的骤雨,纷纷落在大海里,消失後又来,来了又消失。
(窗外有一只烟囱,冒着黑色的烟,将我的视线也染成黑色。文学作品变成肾亏特效药,今後必须附加说明书。乔也斯的一生是痛苦的。他是半盲者,然而比谁都看得清楚。他没有为《优力栖斯》的被禁而叹息;也没有为《优力栖斯》的被盗印而流泪。他也没为《优力栖斯》的遭受抨击而灰心。他创造了新的风格、新的技巧、新的手法、新的字汇;但是他没有附加说明书。他的主要作品只有两部:《优力栖斯》与《费尼根的守屍礼》;然而研究他的创作艺术的着作,至少有千种以上。乔也斯手里有一把启开现代小说之门的钥匙,浮琴妮亚.吴尔芙跟着他走了进去,海明威跟着他走了进去,福克纳跟着他走了进去,帕索斯跟着他走了进去。汤玛士.吴尔夫跟着他走了进去。詹姆士。费雷尔也跟着他走了进去。──但是他的《优力栖斯》与《费尼根的守屍礼》皆不附加说明书。香港没有文学;不过,大家未必愿意将文学当作肾亏特效药。)
我的呼吸极均匀,我的思路却是错综复杂的。墙角有只苍蝇,犹如吹笛人,引导我的思想飞出窗口。
(魔鬼骑着脚踏车在感情的图案上兜圈子。感情放在蒸笼里,水气与笼外的访客相值,访客的名字叫做:“寂寞”。10×7。小梗房充满滴露的气息。利舞台。得宝可乐。浅水湾之沙。皇上皇。渡轮反对建桥。百乐酒店饮下午茶。快活谷出现人龙轮购马牌。南华对巴士。今日出入口船只。旺角的人潮。海边有不少霓虹灯广告。盐煽鸡与禾花雀与大闸蟹。美丽华酒店的孙悟空舞蹈。大会堂的抽象画展览会。──)
思想是无轨电车。
(我被谁打伤了?为什麽?昨天晚上,我究竟做了些什麽?我有没有喝过酒?如果有的话,有没有醉?我的记忆力一向不弱,怎会想不起自己做过的事情?是的,我记起来了。跟麦荷门在“叙香园”吃饭,他喝了一瓶啤酒;我喝了两瓶。两瓶啤酒是醉不倒我的。後来,後来──我跟张丽丽在香港餐厅喝茶。她把计划告诉我;而且还送了我三百块钱。对於我,三百块钱不能算是一个小数目,等於一个月的稿费。於是我打电话给彭明,彭明是个摄影记者。我向他借一架照相机。乘的士回家。见到板着面孔的司马莉,连喝几杯酒。之後怎麽样,完全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