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等於无定向风。
(风起时,维多利亚海峡里的海水,犹如老妪额角之皱纹。我的希望尚未被劲风吹走:因为我有石头一般的固执。我看到A字的跳跃,起先是一个,後来则无法计算。麦荷门具有普鲁斯特的野心;但是他永远无法变成普鲁斯特,理由是他只有野心。有些名家比麦荷门更不如,他们连野心都没有。野心是一种奇异的东西,它毁灭了希特勒之类的魔鬼;也使半盲的乔也斯与卧病十年的普鲁斯特写成了《优力栖斯》与《往事追迹录》。普鲁斯特是个哮喘病患者。普鲁斯特是个心脏病患者。我不明白他怎样在一间密不通风的卧室里躺了十年的。在这十年中,他完成了一部永垂不朽的着作。有人说:他患有严重的神经过敏病;但是直到临死前夕,对於辛劳的文学工作,依旧不感厌倦。这是什麽力量?难道只是单纯的野心?──卡夫卡认为人类企图了解上帝的规则是得不到结果的。那末,人是上帝的玩物吗?上帝用希望与野心来玩弄人类?於是想起加谬。为了追忆卡夫卡,他写了《异客》。他对於有关人类行动的一切,皆表乐观;但是对於有关人性的一切,皆表悲观。──然则人生的“最後目的”究竟是什麽?答案可能是:人生根本没有目的。造物主创造了一个谎言,野心、欲求、希冀、快乐、性慾──皆是制造这个谎言的原料,缺少一样,人就容易获得真正的觉醒。人是不能醒的,因为造物主不允许有这种现象。大家都说“浮生若梦”;其实是梦境太似浮生──不能再想了,想下去一定会变成疯子──晚餐能够有一条清蒸石斑,必吃两碗白饭。)
思想犹如刚揿熄的风扇,仍在转动。思想与风扇究竟不同。它不会停顿。
(这病房只有我一个病人,一定是头等病房。我是一个穷人,哪会有资格住头等病房?谁将我送来的?)
想到这里,冬冬冬,有人敲门。
──进来!我说。
白色的门推开了,立刻嗅到一阵刺鼻的香味。张丽丽笑眯眯地走进来,手里拿着半打康乃馨,穿着一袭墨蓝的旗袍,衬以白皙的皮肤,美得很。(像她这样的体态,即使不穿漂亮的旗袍,一样也漂亮。)当她婷婷袅袅地走到床边,那一排贝壳似的牙齿在反射自镜面的阳光中熠耀。
──没有事了吧?她问。
──大概没有事了,我答。医生说要静心休养。
──好的,就在这里多住几天。关於医院的费用,你不必担心,全部由我负担。
──医生说我缝了十二针。
──想不到那个老色鬼居然会带两个打手来的。
──你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了。
──我只当他是个糊涂虫。
但是,我不明白的是:我的受伤究竟有何代价?丽丽倒也老实,将经过情形一五一十告诉我,说纱厂老板到现在还没有知道我是她雇用的。正因为是如此,丽丽当然乐於代付我的医药费用。这一次的失败,丽丽并无损失,受伤的是我,躺在病床上呻吟的是我,将来万一因断稿而失去那最後的地盘,挨饿受苦的也是我。
我是一个傻瓜,做了一件傻事。
当微笑自嘴角消失时,她点上一支烟。她有很美的吸烟姿势,值得画家捕捉。我不是画家,我只会欣赏。感情就是这样一种没有用的东西,犹如冰块,遇热就融。丽丽是那麽的可鄙;但是我仍极欣赏她的吸烟姿势。(感情比人体构造更复杂,我想。)当她将染有唇膏的烟蒂放在我的嘴上时,我只有一个渴望:
──找一点酒来。
──不行,这是违反医院规矩的。
脸上出现妩媚的笑容,一若牡丹盛开。她站起身,走了。留下既非“不”又非“是”的答覆,把我的复杂的感情搅得更复杂。(在丽丽的心目中,我是一个酒鬼,一个急色儿,一个失业汉,一个会读书会写字的可怜虫。依照她的想法,我是应该挨打的。像我这样一个穷光蛋不被人殴打,总不能教纱厂老板之流到医院里来缝十二针──)
烟蒂变成灰烬时,闲得发慌。
上午十一时,闲得发慌。
中午十二点,护士走来探热,依旧闲得发慌。
中午十二点半,医院的工人走来问我想吃什麽东西,我要酒,结果拿来了一碟蔬菜汤,一碟火腿蛋,一杯咖啡和两粒药丸。
下午两点,依旧没有酒,依旧闲得发慌。
下午四点,护士走来探热。思想真空。情绪麻痹。
下午五点一刻,有贩报童走来兜售报纸。买一份晚报,吓了一跳。标题是:“古巴局势紧张,核子大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