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开两只手,摇动一下身子。他用力说:“不要去。妈,我不是病。”
“宣,你不要固执,你怎麽能说不是病?”母亲说,“有病不必怕,只要早点医治。”
他又摇头说:“我不害怕。”他伸手在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张弄皱了的信笺来,也不说明这是什麽,就递到母亲的手里去。
母亲摊开信笺,低声读出下面的话:
文宣先生:
同人皆系靠薪金生活之小职员,平日营养不良,工作过度,身体虚弱,疾病丛生。对先生一类肺病患者,素表同情,未敢歧视。但先生肺病已到第三期,理应告假疗养;纵为生活所迫,不得不按时上班,也当洁身自爱,不与人同桌进食,同杯用茶,以免传病菌,贻害他人。兹为顾全同人福利起见,请先生退出伙食团,回家用膳。并请即日实行。否则同人当以非常手段对付,勿谓言之不预也。(後面还有六个人的签名和日期)
“他们当面交给你的?”母亲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叫工友送来的;小潘起的稿,同桌七个人就只锺老没有签名,”他答道。停了一下他又说:“话自然也有道理,不过措辞不应该这样,有话可以好说,我也是一个人啊──”他吐不出声音来了,就索性闭了口。
“真岂有此理!连信也写不通的人,居然这样神气!大家同事一两年,难道连一点感情也没有!”母亲气得脸通红,过了半天才颤巍巍地讲出这几句话来,她几下就把信撕得粉碎。
“我说爹不必理他们,看他们怎样对付你!”小宣也居然变了脸色,气愤地说。
“大家都是同事,为什麽你不能在公司吃饭?要说害肺病就那麽容易传染,怎麽这里的人又未见死绝?哪个心虚,才害怕!”母亲的怒气不能平下去,她继续骂着。
他摇摇头,很吃力地吐出一句哑声的话:“其实这还是怪我生了不治的病。”他母亲和他儿子都带着惊疑的表情望着他。过了片刻,他又说:“不能怪他们。他们也怕生这种病。真的,他们染到了这种病又怎麽办?──”
母亲打断了他的话:“你这个人真没有办法。自己到了这个地步,还去管他们做什麽?要是我,我就叫他们都染到这个病。要苦,大家一齐苦。不让有一个人幸灾乐祸。”
“这对我又有什麽好处呢?”他苦笑地说。他的沙哑声使人想到他的喉咙开始在溃烂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自语道,“我吃杯茶。”
母亲连忙扶着他,一面吩咐小宣:“你去给你爹倒杯茶来。”
小宣答应着,很快地就把杯子端了来,里面还在冒热气。他接过杯子看了一眼,愁苦地说了两个字:“开水”,然後拿起来就喝。他把杯子交还给小宣,一面小心嘱咐:“小宣,你记住好好用开水把这个杯子洗乾净。”他费了大力才把这句话对小宣讲清楚。
“用不着那样洗。我不怕传染。难道我们自己家里人还要写信逼你吗?”母亲痛苦地悲声说。
他看看母亲,又看看小宣,然後说:“不过小宣究竟很年轻啊。”接着他又加一句:“我们汪家就只有他一个男丁──”他慢慢地朝着床走去。“我躺一会儿,”他到了床前,低声自语道;於是他跌下似地倒在床上了。
第二天他照常上班。他那件平价布的长衫前後有几块灰白色印迹。他又流汗、又喘气地上了楼,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打开抽屉,拿出了昨天未看完的校样。
他还不曾开始工作,就觉得精神支持不住。汗不停地出。脑子空空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只得咬紧牙关,定下心来,强迫着自己开始办公。
面前摊开的是一本歌功颂德的大着的校作。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校对着。作者大言不惭地说中国近年来怎样在进步,在改革,怎样从半殖民地的地位进到成为四强之一的现代国家;人民的生活又怎样在改善,人民的权利又怎样在提高;国民政府又如何顺念到民间的疾苦,人民又如何感激而踊跃地服役,纳税,完粮──“谎话!谎话!”他不断地在心里说,但是他不得不小心地看下去,改正错植的字,拔去一些“钉子”。
这个工作已经是他的体力所不能负担的了。但是他必须咬紧牙关支持着,慢慢地做下去。他随时都有倒在地上的可能。可是他始终用左手托着腮在工作。他常常咳嗽。不过他已经用不着担心他的咳声会惊扰同事们了。他已经咳不出声音来了。自然他会咳出痰来,痰里也带点血。他把痰吐在废纸上,揉成一团,全丢在字纸篓中去。有一次他不小心溅了一点血在校样上,他用一片废纸拭去血迹,他轻轻地揩了一下,不敢用力,害怕弄破纸质不好的校样。他拿开废纸,在那段歌颂人民生活如何改善的字句中间还留着他的血的颜色。“为了你这些谎话,我的血快要流尽了!”他愤怒地想,他几乎要撕碎那张校样,但是他不敢。他凝视着淡淡的血迹,叹了一口气。他终於把这张校样看完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