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马路上传来哭声和鞭炮声。一个女人哭得很伤心。
“哪个在哭?”他忽然用惊惧的声调问道。
“对面裁缝店里死了人,害霍乱,昨天还是好好的,才一天的工夫就死了,”母亲解释道。
“这样倒也痛快,何必哭,”他想了想,自语道。
“你这两天在外面要当心啊,我知道你不会吃生冷,不过你身体差,总以小心为是,”母亲关切地嘱咐。
“我知道,”他顺口答道。可是他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人死了是不是还有灵魂存在,是不是还认识生前的亲人?
对这个疑问谁能够给他一个确定的答覆呢?他知道这是一个永远得不到回答的问题。以前有人拿这个问题问过他,他还哂笑过那个人。现在他自己有了同样的疑问了!母亲,树生,还有小宣,是不是他们必须全跟他永别?
他不觉又把眼光射在母亲的脸上。多麽慈祥的脸。他柔声唤道:“妈。”
“嗯?”母亲也掉过眼光来看他。她看见他不说话便问道:“什麽事?”
“我看看你,”他亲热地说。他勉强笑了笑。接着他又说:“小宣後天要回家了,这两个星期里面不晓得他是不是又瘦了?”
“他的体质跟你差不多。他的脸色也不大好看。补药又太贵,不然买点给他吃也好,”母亲说。她注意地看他。她忽然把脸掉开,立刻有两颗眼泪挂在她的眼角。
小宣的回来给这个寂寞的人家添了些温暖,至少也多了一个人讲话。做祖母的关心地询问孙儿半个月中的生活情况,功课、饮食等等全问到了。小宣答得简单,这是一个不喜欢开口的孩子。不过祖母的问话必须得到回答,连寡言的人也得讲一些话。
“你爹这两天常常挂念你,他很想见你。等一阵他回来看见你一定很高兴,”祖母对孙儿说。
“是,”小宣答得这麽短,也没有笑。“这孩子怎麽变得更老成了!”祖母奇怪地想。她便关心地问:
“你是不是有什麽不舒服?”
“没有,”小宣仍旧短短地回答,後来皱着眉头添了一句:“功课总是赶不上。”
“赶不上,也不必着急,慢慢来,横顺你年纪轻得很,”她温和地安慰道。
“不过先生逼得很紧,我害怕不及格留级,对不起家里,”小宣诉苦般地说。
“你这样小,还管什麽留级不留级!你身体要紧啊,不要又弄到你父亲那个样子,”祖母痛惜地说。
他,做父亲的他推开门进来了。口里喘着气,脸色灰白,像一张涂满尘垢的糊窗的皮纸。他一直走到书桌前,跌倒似地坐在藤椅上,藤椅摇动几下,它的一只脚已经向外偏斜了。他不说话,紧紧地闭着眼睛,动也不动一下。
祖母向孙儿丢了一个眼色,叫这个孩子不要惊扰刚刚回家来的父亲。她带着恐惧的表情望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睁开眼叫了一声:“妈,”声音差不多全哑了。他转动眼珠去找寻她。
她走过去,温柔地问他:“宣,什麽事?”
他伸起一只颤抖的手去拉她的手。他的手抓到了她的便紧紧捏住不放。“小宣呢?”他拖长声音说,又用眼光去找寻他的儿子。小宣本来站在他的右边,不过稍稍向後一点,可是他的眼光一直在他的前面移来移去,没有能把小宣找到。
“你快过来!快来,你爹叫你!”她还以为他已经到了垂危的地步,他在向家人告别,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她的心抖得更厉害,她用了类似惨叫的声音对小宣说。小宣立刻走到父亲的膝前去。
他用另一只手抓住儿子的手。他注意地看了这个孩子一眼。“你好罢?”他说,他似乎想笑,但是并没有笑,却把眼睛闭上了。两只手仍然紧紧捏住他母亲和他儿子的手。
他母亲流着眼泪,孩子望着他发愣,他们都以为惨痛的事故就要发生了。“完了,”他母亲这样想,眼前开始发黑。唯一的希望是手始终不冷。
“宣,”他的母亲忍不住悲声唤他。他的儿子也跟着悲声叫“爹”。
他睁开眼,勉强笑了笑,他的身子动了。“不要怕,我还不会死,”他说。
他的母亲吐了一口气,紧张的心略微松弛。她忍住泪低声问:“你心里难过?”
他摇摇头,说:“没有什麽。”
小宣一直不转睛地望着他。母亲柔声说:“那麽你睡下罢。我去给你请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