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麽就没有一种人人都买得起的、真正灵验的特效药?难道我就应该那样悲惨、痛苦地死去?”
他绝望地暗暗问自己。
“宣,你早点睡罢,不要再想什麽事情,请假的话明早晨再说,”母亲看见他精神不好,脸色黄得可怕,眼光停滞而带恐惧,她暗暗地充满了焦虑,不敢再跟他讲话,便温和地劝他道。
他吃了一惊。他好像从一个可怖的梦中醒过来一样。可是他看看四周,屋子里白日光线才开始消去,楼下人声嘈杂,打锣鼓唱戏,骂街吵架,种种奇特的声音打成了一片。他觉得口乾,便走去拿茶壶,倒了杯微温的白开水来喝。“好的,我就睡,”他带着苦笑地说:“妈,你也睡罢。我看你也很寂寞。”
“我倒也过惯了。我横顺是个快进坟墓的人,我不怕寂寞,”母亲微微叹息道。
母亲进了小屋,关上门。他上了床,左胸又在痛,不单是左胸,好像全身都痛。他的脑子十分清醒。他睡不着。街中的锣鼓声和唱戏声仍然没有停止。不知是哪一家请端公(巫师)做法事,那个扮旦角的正唱得起劲。他不要听那些戏词,可是它们却不客气地闯进他的耳里来,搅乱了他的思想。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越睡越睡不着,越着急,急出了一身大汗。他又不敢把那床薄被掀开。他害怕受凉,也不愿意随意损伤自己的健康,虽然他先前还在想他的内部快要被病菌吃光,他已经逼近死亡。
母亲的房里还有灯光,她不曾睡,她偶尔发出一两声咳嗽。她在做什麽?她为什麽整年不歇地工作?她换到了什麽呢?她的生存似乎完全是为着他,为着小宣。但是他拿什麽来报答她呢?他想着,他接连抓自己的头发。
然後又是树生,她的美丽的脸在对他微笑。她嘲笑他,还是怜悯他?她前天还来过一封信,以熟朋友关心的口气问起他的健康和一家的生活情况。她又附寄了汇票来。自然他仍旧把款子存入银行。他写了回信,却始终没有告诉她他并未动用她寄来的款子。她究竟是什麽意思呢?她已经跟他脱离了夫妻关系,这还是依照她的意见办的。那麽她为什麽还不忘记他?为什麽还要按月寄款、通信?他越想越不明白。可是一种渴望被这个思想引起来了。
他一个垂死的病人却有着一个健康人的渴望,这个渴望折磨得他很苦,因为连他自己也明白他的渴望是不会得到满足的,一丝一毫的满足也得不到。但是他又不能抑制它,消灭它。他在挣扎,湿透了的汗衣冷冰冰地贴在他的发热的背上。
“我要活,我要活,”他控制不住自己地叫了出来,声音不高,他的嗓子开始哑了。
没有人听见他的叫声,更没有人理睬他。在窗外响着各种各样的声音,那麽多的人来来去去。巷口新近摆起来的面摊上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候,么师大声叫唤,顾客们高谈阔论。他也听到“炒米糖开水”的叫卖声。然而那是一个年轻的声音,而且有几个清脆的女性的尖声在叫“买开水!”或者“炒米糖开水,这儿!”现在连卖“炒米糖开水”的也换了人,而且也正忙着。只有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哪怕他已经接近死亡,也没有人来照顾他。
“我要活,”他还在叫,声音只有自己听得见。他究竟在向谁呼吁呢?他说不出。
第二十八章
他渐渐地失去了他的声音。他的体力也在逐渐消失。
他每天下班回家,走进门总要喘气,并且要在藤椅上像死人似地坐了好一阵才能够走动、讲话。
“宣,你就请几天假罢,再这样你又要病倒了,”母亲怜惜地劝道。她也知道他的病逐渐在加重。但是她有什麽办法救他呢?张伯情没有用,医院也没有用。而且他们母子两个就只有空空的两双手啊。
“不要紧,我还可以支持下去,”他装出淡漠的声音答道,他的心却好像让一大把针戳了一下似的。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在公司里一面看校样一面咳嗽、看多了就要喘气的情形。他还记得吃饭时同事们厌恶的眼光。他还可以支持多久呢?他不敢想,他又不能叫自己不想。可是他不愿意别人对他提起这件事情。
母亲默默地望着他。她悲痛地想:你为什麽要这样固执啊?“不过你总该小心保养身体,”她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她看见他微微地摇头,脸上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她忽然想起来:是我害了他,累了他。她想哭,却极力忍住。“不,是那个女人害他的,”她反抗地想,她竖起眉毛来。